那颗廉价的水果糖,最终还是被闻意带回了宿舍。
它没有被丢进垃圾桶,那里是它理所应当的归宿。它也没有被吃掉,那意味着对闻意二十年来建立的饮食铁律的彻底背叛。她将它放在自己那个永远一尘不染的白色书桌上,用一个剔透的小水晶碟子盛着。此刻,这颗色彩鲜艳、包装粗糙的糖果躺在中央,像一件从某个蛮荒部落掠夺来的战利品,与周遭的极简与冷静格格不入,却又有一种诡异的、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台灯的光线流淌在光滑的糖纸上,反射出斑斓而俗气的光晕。闻意能想象出剥开它时那清脆的、带着黏性的声响,也能想象出那股子扑面而来的、毫不克制的工业香精气息。甜,一种直接的、粗暴的、不加掩饰的甜,那是岑野的味道。
昨夜的场景在脑海里反复回放。体重秤上那多出来的0.1公斤,像一声丧钟,敲碎了她对身体的绝对掌控感。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恐慌与自我厌弃。就在她以为自己会窒息在那个狭小隔间里时,门被推开,岑野那张总是带着嘲弄的脸探了进来。
“大小姐真脆弱。”
那句话依然刺耳。但接下来的,却是那颗被粗暴塞进她冰冷手心的糖果。带着对方掌心残留的、陌生的、灼热的温度。那个瞬间,所有冰冷的数字、苛刻的规则,都被那一点活生生的热度烫出了一个缺口。
闻意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颗糖。冰凉的,包装纸光滑得有些滑腻。她几乎能感觉到,岑野掌心的温度,就是透过这层薄薄的塑料传递过来的。
失控。
这个词,是闻意人生的头号大敌。而岑野,就是失控的具象化。她的出现,像一颗失控的、偏离了所有预定轨道的彗星,蛮横地闯入了闻意这个由精准轨道和固定周期构成的、井然有序的太阳系。而最可怕的是,这颗彗星的引力,正在让她的星球,偏离轨道。
这一夜,首席芭蕾舞者,又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她踏入排练室时,脚步都带着一丝不自觉的虚浮。空气中一如既往地混合着松香、汗水和淡淡消毒水的味道,这是她熟悉且依赖的“战场”气息。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角落里的身影,目光却在触及对方的一瞬间,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
岑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宽松的运动裤,正旁若无人地做着热身。她的拉伸动作幅度极大,带着一种不符合芭蕾规范的野蛮力量感,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要将自己的韧带推向撕裂的边缘。当她的目光偶尔扫过人群,那双眼睛里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看谁都不顺眼的挑衅。
仿佛昨天在更衣室里,那个看着她泛红眼睛而愣住、有些手足无措地掏出糖果的岑野,只是闻意恐慌之下产生的一个幻觉。
这让闻意感到一阵更加复杂的烦躁。是羞耻吗?为了那个被看穿了脆弱的自己。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望?为了她如此轻易地就抹去了那个瞬间,将一切拉回到敌对的原点。
她走到属于自己的把杆位置,开始做着热身。Plie、Tendu、Jete……每一个动作都力求恢复到往日的精准。但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她的身体在执行着完美的指令,但她的心,却像一面被投下了石子的湖,涟漪不断,再也无法恢复绝对的平静。镜子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远处那个如同黑色火焰般跳动的身影。她们一静一动,一冰一火,在巨大的镜面世界里,
构成了一种紧张而诡异的平衡。
“闻意。”
一个柔和但没有感情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艺术总监的助理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旁,礼貌地躬身,“总监请您去一下他的办公室。”
钢琴声戛然而止。排练室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投了过来。这目光里有嫉妒,有好奇,有揣测,也有敬畏。被总监在训练时间单独约谈,对舞团里的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大事。对闻意而言,这意味着嘉奖或新的重任;对其他人,则更可能是一场严厉的审判。
在众人的注视下,闻意压下心中所有的波澜,将背脊挺得更直。她优雅地点点头,用最平静的语气回应:“好的,麻烦了。”
她维持着首席该有的步态,从容地走出排练室。关上门的那一刻,她才不易察觉地、轻轻吁了一口气。那道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外,是需要她用完美武装起来的舞台;门内,是她即将独自面对的、未知的谈话。
艺术总监的办公室和他的人一样,简洁、冷静,充满了理性的压迫感。整个房间的主色调是冷静的灰与白,墙上没有花哨的装饰,只挂着几幅芭蕾史上著名舞者黑白照片,那些传奇人物的眼神,似乎都在沉默地审视着每一个进来的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片被精心修剪过的庭院,每一棵树、每一片草坪的角度都完美得像几何图形。
总监周正霖没有坐在那张能俯瞰众生的巨大办公桌后,而是背手站在窗前,身形挺拔得像一柄出鞘的利剑。
“来了。”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平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激起回响。
“总监,您找我。”闻意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双手交叠在身前,姿态是一如既往的无可挑剔。
周正霖缓缓转过身,他年近五十,但岁月似乎只磨砺了他的眼神,让那双深邃的眼睛变得像最尖锐的手术刀,能够轻易地剖开一切伪装。他的目光在闻意身上细细地打量了片刻,从她紧绷的肩线,到她微微抿起的唇角。
“最近的状态怎么样?”他开口问道。
“一切正常,总监。我为首席考核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闻意回答,这是她的标准答案,也是她的自信所在。
“是吗?”周正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可我看到的,不是‘正常’。你的舞蹈里,多了一些东西。”他迈开步子,缓缓地绕着她走了一圈,像一位顶级的鉴赏家在审视一件旷世的艺术品,又像一头狮王在检阅自己的领地。“多了一点……挣扎。多了一点裂痕。甚至……多了一点火气。”
他停在闻意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好事。”
闻意的心脏猛地一沉。她最引以为傲的稳定与控制,在她看来几乎要失控的内心波动,在对方眼里居然是“好事”?这颠覆了她一直以来的认知。
“是因为岑野吧。”
周正霖没有用疑问句。他陈述着一个事实,一个他早已洞悉的事实。
闻意的身体在一瞬间绷得更紧了,下颌的线条收得冷硬如刀刻。她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在周正霖这种洞察人心的目光下,任何语言的辩护都显得苍白无力,只会暴露更多的破绽。
“你觉得她怎么样?”他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而是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引导她思考。
闻意沉默了片刻,强迫自己将所有个人情绪抽离,用最客观、最专业的口吻进行评价:“她拥有惊人的天赋,尤其是爆发力和舞台感染力。但她的基本功粗糙,动作处理缺乏细节,纪律性极差,像一头……没有经过驯化的野兽。”
“野兽。”周正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评价非常满意。“形容得很贴切。一头充满了原始生命力、渴望撕咬和战斗的野兽。”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锐利地刺向闻意:“那你呢?闻意。如果她是野兽,那你是什么?你是一只被供养在天鹅绒软垫上的、血统最高贵的波斯猫。优雅,美丽,精准,身上没有一根杂毛。你知道自己所有的优点,也知道如何展示它们来换取赞美和抚摸。但你从来不知道爪子该如何亮出来见血,也早已忘记了捕猎的本能。”
这番评价,像是一把温柔的刀子,没有见血,却精准地割开了闻意用骄傲筑起的层层保护壳,让她感到一阵深刻的、无所遁形的难堪。
周正霖没有给她消化这份难堪的时间。他转身走到那张巨大的胡桃木办公桌边,拉开其中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了桌面上。
那是一张被放大了的照片,冲印在高质量的相纸上。
照片的内容,让闻意的瞳孔在瞬间剧烈收缩。
是她的那双舞鞋。那双她最珍视的、如同她身体延伸一部分的舞鞋。崭新的白色缎面上,赫然印着一个清晰而肮脏的黑色脚印。那个脚印,曾是她屈辱和愤怒的源头。
“为了这件事,你一定很生气吧。”周正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闻意似乎从中听出了一丝别的意味。“你恨不得用你最完美的32圈挥鞭转把始作俑者抽得粉身碎骨。你认定了是岑野做的,对吗?一件粗鲁的、充满恶意的、完全符合她‘野兽’人设的挑衅。”
“难道不是吗?”闻意终于无法维持平静,她抬起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冰冷的怒火。那天的场景历历在目,当她看到那个脚印时,感觉就像自己的灵魂被人狠狠踩在了泥地里。
“是,也不是。”
周正监的回答像一个高深莫测的哑谜。他修长的手指拿起那张照片,用指腹缓缓摩挲着照片上那个肮脏的印记,仿佛在触摸什么珍贵的纹理。
“闻意,你是一块完美的冰。太久了,你都安然地停留在你那份完美里,晶莹剔透,光彩照人,但坚硬,且毫无生机。一块冰要如何才能变成奔腾的、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春水?必须要有东西来把它敲碎。”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如炬地盯着她,那眼神里不再是冷酷,而是一种近乎沉痛的炽热,“一把锤子,或者一团火。岑野,就是我为你们彼此找到的,那唯一的可能。”
闻意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世界在一瞬间天旋地转。她怔怔地看着周正霖,每一个字都听得懂,却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周正霖将照片轻轻放回桌面,那一声轻响,却像重锤敲在闻意的心上。他用一种宣告最终裁决的、不带任何情感的语气说道:
“那双鞋,是我让人去踩的。”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落地窗外,一片枯叶悠悠飘落,无声无息。闻意感觉自己的呼吸系统失灵了,她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震惊、荒谬、茫然……无数种情绪像海啸一样席卷了她,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但这一次,她没有感到被愚弄的屈辱,也没有感到被当成棋子的恶心。她看着周正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读懂了他话语背后的意思。那不是一场冷冰冰的实验,而是一次赌上了一切的锤炼。
“为什么?”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生了锈的零件在艰难转动。
“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个百年一遇的天才,毁在她们各自的‘完美’里!”周正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的激情与痛心,“闻意,你难道没有感觉吗?你被困住了!困在你自己的精准、你的控制、你的完美里!你的白天鹅无懈可击,但你的灵魂却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岑野,她是一团能烧毁一切的火焰,天赋卓绝,却野蛮生长,不懂得如何将那份力量凝聚成可以传世的
光!你们就像两块最顶级的璞玉,一个雕琢得太过,磨平了所有灵气;一个却无人敢动刀,任由它被泥沙包裹!把你们放在一起,让你们相互碰撞,相互憎恨,相互打磨——这是唯一能让你们同时发光的方法!这很残忍,但对真正的艺术家来说,停滞不前,才是最大的残忍!”
他的话,像一把烧红的刻刀,狠狠地烙在闻意的心上。她没有感到被利用的愤怒,反而是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无所遁形的战栗。原来,她引以为傲的完美,在总监眼中,竟是如此脆弱不堪的“牢笼”。原来,她一直看不透的、那份对岑野的复杂情绪,早已被旁观者看得一清二楚。
这不是一场阴谋。这是一位爱才如命的掌舵者,为了他最看重的两艘船能冲破迷雾,不惜掀起了一场人为的风暴。
闻意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出那天在更衣室的角落里,她拿着那双舞鞋,居高临下地质问岑野的场景。
她高傲、愤怒,充满了被侵犯后的正义感,像一个审判异端的女王。
而岑野,那个被她认定的“罪人”,只是懒洋洋地靠在斑驳的墙壁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用那副永远欠揍的、漫不经心的语气说:
“你的东西太干净了,不耐脏。”
原来,那句话不是挑衅。不是承认。也不是轻蔑。
那是一种……全然的、不屑于解释的漠然。
她根本就懒得去戳穿这个拙劣的栽赃,甚至懒得去思考闻意为何会如此笃定。她就那么任由闻意误会着、憎恨着,像一头狮子懒得理会一只对着自己叫的兔子。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进了闻意的心脏。
她为什么不反驳?
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一句?以她的性格,她完全可以把这件事闹得天翻地覆,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阴谋。但她没有。她只是沉默地,将这口黑锅背了下来。
为什么?
这个无解的问题,比周正霖的良苦用心更让闻意感到心慌。它带来了一种比愤怒和被欺骗更强烈、更陌生的情绪——愧疚。
是的,愧疚。
这个词汇,在闻意的人生字典里,几乎从未出现过。她的人生精准到容不下一丝愧疚存在的偏差。可现在,这份迟来的、沉重的情绪,混杂着对岑野那份沉默的巨大困惑,让她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回去吧。”周正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丝疲惫,“好好想想我今天的话。还有……从今天起,用新的眼光,去好好看看你的对手,也是你唯一的‘磨刀石’。不要只看她的动作,要看她的灵魂。《天鹅湖》的选角,就要开始了。”
闻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她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凭着肌肉记忆穿过长长的走廊。
当她最终回到排练室门口时,脚步却像被灌了铅一样,再也无法移动分毫。她扶着冰冷的门框,透过门上的方形玻璃,望向里面那个喧嚣而火热的世界。
她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岑野。
她正在练习一个高难度的原地大跳(Grand Jeté),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极具力量感的弧线。但在落地时,她的左脚脚踝似乎不稳地剧烈晃动了一下,整个人都踉跄了几步。她好看的眉头瞬间紧紧皱起,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
但她只是停下来,用力地活动了几下脚腕,然后咬着牙,看了一眼远处的镜子,又准备开始下一次的跳跃。那股子蛮不讲理的狠劲,那股子要把自己燃烧成灰烬的决绝,和她面对误解与栽赃时的那种沉默,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闻意的心,第一次,彻底地乱了。
她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冲进去,抓住岑野的肩膀,狠狠地摇晃她,大声地问她那一句哽在喉咙里的“为什么”。
但她不能。闻意的骄傲,不允许她以一个“误会者”和“愧疚者”的身份,去进行这样一场狼狈的追问。
可岑野的那份沉默,从此,像一根看不见的、长满了倒钩的刺,深深地扎进了闻意的心里,并且随着每一次心跳,都扎得更深一些。她痛苦地意识到,她对岑野的了解,是多么的贫瘠、傲慢而可笑。
那个被她定义为“野兽”和“麻烦”的女孩,在那些张扬跋扈的表象之下,藏着一个她完全无法看透的、沉默而孤高的灵魂。
而这场由总监亲手点燃的战争,还未真正开始,她就已经在认知上,输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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