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角结束了。
然而，它所引发的地震，才刚刚开始。
当岑野以那个充满了毁灭性美感的姿态结束表演时，整个黑匣子剧场陷入了长达十几秒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那不是因为困惑或不解，而是一种被极致的情感风暴席卷过后，集体失语的震慑。
紧接着，如同平地惊雷，雷鸣般的、几乎是狂热的掌声轰然炸响。
这掌声，与之前给予闻意的截然不同。
对闻意的掌声，是致敬，是赞叹，是古典音乐会结束后，对一位技艺精湛的演奏家表示的、彬彬有礼的欣赏。
而对岑野的掌声，是狂欢，是宣泄，是摇滚演唱会现场，被主唱的嘶吼点燃了所有荷尔蒙的、发自肺腑的尖叫。
评审席上，那些总是表情严肃、言辞苛刻的芭蕾大师和评论家们，此刻也无法维持往日的矜持。他们身体前倾，激动地交头接耳，脸上是混杂了震惊、兴奋与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们讨论的，不再是“动作是否标准”，而是“她是如何做到的”。
等候区的舞者们，更是炸开了锅。
“天呐……我刚才看到了什么？她简直是个疯子！”
“疯子？她是个妖精！我感觉自己的魂儿都要被她勾走了……”
“闻首席的白天鹅是完美的艺术品，但岑野的黑天鹅……是活的。她有心跳，有呼吸，还会咬人。”
“完了，我觉得……我好像更喜欢那个会咬人的。”
这些窃窃私语，清晰地传进台侧阴影里的闻意耳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张清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她能感觉到，身边的空气因为岑野的表演而变得滚烫，那些曾经只为她而存在的敬畏目光，此刻正毫不掩饰地、狂热地投向舞台中央那个正在喘息的身影。
这并非闻意第一次面对挑战，但却是第一次，她在一个挑战者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足以撼动她整个艺术世界的可能性。那不是简单的技术超越，而是一种来自不同维度的、降维式的冲击。
她看着舞台中央那团黑色的、燃烧的火焰，又看了看自己那双修长而有力的、为“完美”而生的手。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认知，在她心中清晰地浮现：
今天，她的白天鹅，输了。输得理所应当。
就在全场掌声与欢呼声达到最**的时刻，闻意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举动。
她没有像一个落败者那样黯然离场。
她从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重新步入舞台的边缘。她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将目光，平静而专注地，投向舞台中央那个依旧在接受欢呼的岑野。
然后，她抬起手，用一种优雅而标准的姿态，为她的对手，献上了掌声。
她的掌声不大，在雷鸣般的欢呼中几乎微不可闻。但她的动作，却像一束精准的追光，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整个剧场，在那一刻，出现了短暂的、诡异的安静。人们停下了鼓掌，愕然地看着这一幕。
首席，在为她的挑战者鼓掌。
这是一种承认，一种宣告，更是一种无声的、属于王者的风度。仿佛在说：你的胜利，我看见了，并且，我认可。
岑野也看见了。她抬起头，对上了闻意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嫉妒，没有不甘，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冰冷的激赏，以及……一丝更深层次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战书”的东西。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闻意收回掌声，微微颔首致意。然后，她才转过身，用她一贯的、无可挑剔的姿态，从容地离开了剧场。
她的背影，依旧挺拔、高傲，像一株迎着风雪、傲然挺立的雪松。
没有人知道，那份冷静与大度之下，隐藏着的是一颗怎样被彻底点燃了斗志的、滚烫的心。
闻意没有回宿舍。她回到了那间属于A团的、最大的顶层排练室。
这是她的圣殿，也是她的战场。是她所有荣耀的起点，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可以进行自我审判与重塑的熔炉。
夜，已经深了。
排练室里没有开灯，只有城市遥远的霓虹和清冷的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铺开一片空旷而寂静的、银灰色的光毯。
她走到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镜子前。
镜子里的她，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那是一种在遭遇巨大冲击后，迅速冷静下来，开始分析问题、寻找解决方案的、属于强者的眼神。
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以一种近乎解剖的精度，回放着岑野的舞蹈。
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带着毁灭性美感的动作。她承认，那份充满了攻击性的诱惑，那种玩弄一切于股掌之中的邪魅，是她前所未见的。但作为一个将身体科学和艺术美学研究到极致的舞者，她无法相信那仅仅是“天赋”或“感觉”。
她不信。
她不相信有什么东西，是无法被学习的。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计划，在闻意的心中迅速成型。
她要跳岑野的黑天鹅。
就在这里，就在现在。
她要用自己这具全世界最精密的、最听话的身体，去进行一场最严谨的求证。她要亲身去体验，去探寻她那份魔鬼般魅力的来源。她要破解它，然后，用她自己的方式，超越它。
这个念头，给了她一种强大的、冷静的驱动力。
她走到自己的储物柜前，脱下了身上那件象征着纯洁与高贵的、纯白色的练功服，将它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柜子里。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告别仪式的庄重。
然后，她从柜子的最深处，找出了一件她几乎从未穿过的、黑色的吊带练功服。
当黑色的布料贴上她冰冷的、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过分白皙的皮肤时，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到一阵奇异的陌生。镜中的人，不再是圣洁的白天鹅。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音响前，放出了那段属于黑天鹅的、激昂而妖冶的音乐。
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她闭上眼，努力将岑野的身影在脑海中描摹得无比清晰。
然后，她睁开眼，开始了她的实验。
她试图模仿岑野那个充满诱惑力的亮相。她努力将身体向后弯折，试图让手臂的线条带上蛇一般的蜿蜒感。
然而，镜子里的影像，却残忍地回馈了她真相。
她的身体，太“正确”了。在她做出那个后仰动作的瞬间，她强大的核心肌群，便会下意识地收紧，以保证身体的绝对稳定。她的手臂，在长达二十年的古典训练下，划出的永远是优雅的、符合美学规范的柔美弧线。
镜子里的她，没有丝毫的邪魅与诱惑，反而像一个不小心伸错了懒腰的、姿态僵硬的木偶。
失败。
她不气馁，咬了咬牙，继续下一个片段。
她试图模仿岑野那种充满了爆发力的、带着沉重感的跳跃。她努力将力量灌注在腿部，试图在落地时制造出那种充满力量的“砰”声。
但她的肌肉记忆，再一次背叛了她。
她的脚踝、膝盖和髋关节，早已被训练成了最顶级的减震器。无论她起跳时用多大的力气，落地时，身体都会本能地、流畅地将冲击力化解于无形。
镜子里的她，依旧轻盈，依旧悄无声息。那份她曾引以为傲的、羽毛般的落地技巧，此刻却成了最尖锐的、对她无能的嘲讽。
失败。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更加清晰的失败。
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复制岑野的“粗野”，因为她的身体，早已被“精致”这两个字刻进了骨髓。她无法做出一个“破碎”的线条，因为她的身体会本能地将其修正为“完美”。她无法展现那种“濒临失控”的危险感，因为她对身体的“绝对控制”，早已成为了一种无法摆脱的本能。
最让她感到无力的，是情绪的模仿。
她对着镜子，努力地想要挤出一个邪魅的、带着玩弄意味的笑容。
但镜子里的那张脸，嘴角僵硬地向上扯动，眼神里却依旧是冰冷的、分析式的审视。那副模样，空洞、滑稽，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酸的可悲。
她就像一个戴着黑色假发的好学生，在拙劣地模仿着坏女孩的姿态。她的身体在说谎，她的表情在说谎，她的灵魂，更是一片苍白的、无法被点燃的荒原。
音乐还在继续，越来越激昂，越来越疯狂。
而闻意，却在音乐的最**处，停下了所有动作。
她怔怔地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可笑的自己。
她跳不出岑野的黑天鹅。
因为她的身体里，没有那种东西。没有那种与生俱来的、在泥泞里挣扎出来的野性；没有那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却依旧不肯熄灭的**；更没有那种敢于将自己的一切都当成赌注、押在舞台上的、疯子般的决绝。
她的世界，太干净了。
干净到，连一丝一毫的、属于“黑天鹅”的、黑暗的养分，都无法滋生。
这个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地、彻底地，砸在了她那颗骄傲而固执的心上。
她没有哭，也没有崩溃。她只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无力感。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东西，是无法通过努力和练习得到的。
她缓缓地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将下巴抵在上面，只是安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一个实验失败后，陷入了沉思的科学家。
就在这时，排练室厚重的门，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影，逆着走廊昏暗的光，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闻意警觉地抬起头，像一只正在思考，却被打扰了的、孤高的猫。
是岑野。
她大概是回来取什么落下的东西，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的练功服，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双肩包。
她显然也没想到，这个时间点，排练室里会有人，更没想到，会是闻意——以这样一副陷入沉思的、安静的姿态。
岑野站在门口，愣住了。
她看着坐在地板上、被月光笼罩的闻意。她不像白天鹅那样圣洁，也不像她刚才模仿时那么滑稽，而像一尊陷入了迷茫的、美丽的月光女神像。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闻意没有躲闪，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狼狈。她只是平静地，迎上了岑野的目光。
岑野的目光，在闻意身上扫了一圈，又看了看还在播放着黑天鹅音乐的音响。然后，她那双总是带着嘲弄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近乎了然的神情。
她缓缓地走上前，一步一步，走到了闻意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模仿我？”岑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开心。
闻意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用她那双清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岑野看着她那副平静而固执的模样，忽然，低低地、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里，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反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弯下腰，凑到闻意的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气音，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足以将闻意所有努力都全盘否定的、最终的判词：
“闻意，你这种温室里养出来的花，就算给你换上黑色的花盆，也开不出食人的花。”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玩味。
“因为你的根，是干净的。你连血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演得出一只吃人的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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