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晚的放纵之后,闻意内心那片冰封的湖面,便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平静。总会想起章鱼烧的烫口滋味,电玩城里从背后传来的岑野心跳声,以及那句“你的东西太干净,不耐脏”的嘲弄,像细密的冰锥,在她完美无瑕的冰层下凿开一道道裂痕。她试图用加倍的自律和训练来堵上这些漏洞,但每当她疲惫地躺下,脑海里浮现的不再只是古典乐章,还有那片混乱的涂鸦,那野火般的眼神,以及那份她极力想要驱逐却又隐秘渴望的失控感。
这种内心的紊乱,比任何外部的干扰都更让她感到烦躁。她引以为傲的“无懈可击”正在被内部瓦解。她能感觉到,岑野这团野火,不仅没有被她引以为傲的纪律和规则驯服,反而以一种更具侵略性的方式,渗透进了她最私密、最坚不可摧的堡垒——她的艺术和她的内心。她清楚地意识到,她不能再用过去的方式去应对岑野了。她必须找到一个更直接、更纯粹的战场,用她最擅长的语言,在艺术本身上,彻底击败这个狂妄的入侵者。
今天的训练课,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期待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因为今天的中心组合练习,将聚焦在一个对舞者而言是终极挑战的动作——32圈挥鞭转(Fouetté)。这是芭蕾舞《天鹅湖》黑天鹅奥黛丽独舞中最具标志性的**,也是对舞者技术、体力、意志力和平衡感的极致考验。在星海舞团,能够完美完成这32圈挥鞭转的舞者,寥寥无几,而闻意,是其中最稳定、最教科书般的存在。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仅仅是一次技术训练,更将成为闻意和岑野之间,一场无声的、却决定性的较量。这是芭蕾世界里,最直接、也最残酷的“决斗”。
周正霖艺术总监亲自在场指导,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舞者,最终停留在闻意和岑野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短地宣布了今天的练习内容,然后示意钢琴师开始。
“谁先来?”他语气平淡,却自带一种威压。
闻意几乎是立刻就出列了。她走到排练室中央,挺拔的身姿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指天穹。她神情专注,目光沉静,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将所有紊乱的情绪都压制到身体的最深处。
当《天鹅湖》中那段激昂而充满爆发力的音乐响起时,闻意开始了她的挥鞭转。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
她的支撑腿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木质地板上,稳如磐石。身体的轴心,从始至终都保持着绝对的垂直,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她的动力腿每一次挥鞭都精准而有力,带动着身体完成一次又一次完美的旋转。她的上身始终保持着优雅的姿态,手臂的配合恰到好处,像天鹅的翅膀在风中优雅地划过。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闻意。她的每一次旋转,都如同用最精密的圆规在空中画出的弧线,毫无瑕疵,毫无破绽。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滑过她苍白的脸颊,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但她的表情却纹丝不动,依旧是那份属于奥德特的冷淡与高贵,仿佛她完成的不是一项超越极限的挑战,而仅仅是一次轻松的呼吸。
“她简直是神。”一个年轻舞者忍不住低声呢喃,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崇拜和绝望。
“这控制力……太可怕了。”
“闻首席的Fouetté,永远是标准答案。”
一圈,又一圈。当她旋转到第20圈时,那股由内而外的稳定感,让在场的每一个舞者都感到一阵窒息。他们能想象到那种肌肉燃烧的痛苦,那种平衡感即将崩溃的眩晕,但闻意身上,却看不出任何一丝的挣扎。她就是完美本身,是芭蕾艺术所有规则和秩序的最终体现。
当第32圈结束,她稳稳地定格在最后一个结束动作上时,排练室里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那掌声发自肺腑,是对绝对实力的臣服与敬意。
闻意缓缓地直起身,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疲惫。她的呼吸平稳,胸口均匀地起伏,额上的汗水在灯光下晶莹闪烁。她看向镜子,镜中的自己,依旧强大,完美,无懈可击。她就是那个冰雪王座上的女王,用她的完美统治着这个世界。
在掌声中,闻意转身,准备回到队伍。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队伍中岑野的位置。岑野此刻正抬头看着她,那双狭长的、野性的眼睛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不是挑衅,更不是赞美,而是一种……玩味。仿佛在说:轮到我了。
掌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向了岑野。
岑野没有像闻意那样,立刻出列。她只是从把杆上取下自己的水壶,慢悠悠地喝了几口水。然后,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她才不紧不慢地走上排练室中央。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练功服,扎着一个随意的短马尾。她的身体线条比闻意更具力量感,手臂和腿部的肌肉,带着一种健康的、野性的张力。她站在那里,像一头即将出笼的野兽,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同于闻意的、粗粝而原始的气场。
当音乐再次响起,同样是那段激昂的《天鹅湖》选段时,岑野动了。
她的第一个挥鞭转,让人略感惊讶。她的轴心竟然也相当稳定,动作流畅,虽然没有闻意那般“教科书”式的精准,却也完全在水准之上。
第二个、第三个……
她似乎在模仿闻意。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尽量模仿闻意的稳定与精准。围观的舞者们发出了几声惊呼,低声议论着:“她竟然也能做到这么稳?”
然而,当岑野旋转到第十圈时,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
她的眼神,开始变得不一样了。那双眼睛里,不再是最初的模仿和收敛,而是一种狂野的、带着破坏欲的光芒。她的嘴角,也勾起了一抹桀骜不驯的、带着恶劣意味的弧度。
她的动作,也随之发生了质变。
她的支撑腿,不再像闻意那样“钉”在地上,而是带上了一种微微的、若有似无的颤动。她的身体轴心,也开始出现一丝极其细微的、摇摇欲坠的倾斜。但这份“不稳定”,却非但没有让她摔倒,反而让她整个身体的动态更加丰富。那不是失误,那是故意的。她像一个在悬崖边行走的人,每一步都踏在危险的边缘,却又始终以一种令人心悸的平衡感,将自己拉回。
当她旋转到第25圈时,一个惊人的变化发生了。
她竟然开始加速!
不是平稳的加速,而是一种充满了挑衅的、带着巨大爆发力的、近乎粗暴的加速。她的动力腿每一次挥鞭,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力量,仿佛要将周遭的一切都卷入她的狂风。她的身体不再是圆规,而是一团高速旋转的、即将炸裂的火焰。那股力量,已经超越了“标准”,超越了“技巧”,直指人心,震颤灵魂。
她的短发随着高速旋转在空中狂舞,汗水像雨点般从她的身体上飞溅开来。她的脸上,是痛苦与狂喜交织的表情,是挑战极限的狰狞,也是征服一切的满足。她不再是奥黛丽,她就是一头挣脱了所有束缚、肆意燃烧的野兽,要用她的狂野,吞噬整个舞台。
她的动作带着一丝摇摇欲坠的危险感,每一次都在即将失控的边缘徘徊,却又在最后一刻被她那股蛮不讲理的野性力量强行拉回。这让她看起来并非完美,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张力和不确定性,比闻意的精准,更具冲击力。
轰——
当她完成第32圈,带着巨大的惯性,重重地定格在结束动作上时,整个排练室,爆发出了比之前闻意表演时,更加激烈、更加狂热的掌声和惊呼。
“天呐!”
“她疯了吗?太厉害了!”
“这才是黑天鹅!她把灵魂都跳出来了!”
那是对胆量,对力量,对打破常规的,最原始的敬畏和兴奋。
岑野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身体因为极致的消耗而微微颤抖。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没有急着起身,而是单膝跪地,用手撑住地板,感受着从身体深处传来的、那种极致燃烧后的空虚和快感。
然后,她缓缓地抬起头,那双野性的眼睛,穿透模糊的汗水,再一次,精准地锁定了站在不远处的闻意。
那个眼神,不再是最初的玩味,而是充满了胜利者的狂傲,以及一种深邃的、几乎可以称之为“邀请”的光芒。仿佛在说:你看,我的世界,你的“正确”根本无法理解,更无法触及。你那份一成不变的“完美”,在我的狂野面前,是多么的乏味。
闻意僵硬地站在原地,身体里的血液像是被冻结了。她的耳朵里,似乎还回响着那雷鸣般的掌声和惊呼,但它们此刻听起来,却像是一声声响亮的嘲笑。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一丝不苟、完美无瑕的自己,又看向不远处,那个因为极致燃烧而大口喘息、却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魅力的岑野。
闻意的身体,是精准的,完美的,无可挑剔的。
但她的舞蹈,是不是真的像总监所说,缺少了“灵魂的哀嚎”?
她的“正确”,是不是真的像岑野所说,只是一座没有温度的、精致的牢笼?
她一直以为,芭蕾是关于规则、秩序和克制的艺术。她用二十年的时间,将自己打磨成最完美的范本。她相信,只要做到极致的“正确”,就能达到艺术的巅峰。
可是现在,岑野用她的身体,用她的狂野,用她那份不顾一切的燃烧,向闻意证明了另一条道路的存在。那条路充满了危险,充满了混乱,充满了闻意所不齿的一切,但它却能激发出更原始、更具冲击力的力量,能让旁观者发出比任何精准赞叹都更发自内心的狂热尖叫。
闻意的“正确”,在岑野的“疯魔”面前,显得如此的乏味。
她引以为傲的稳定,在岑野的摇摇欲坠中,失去了所有的冲击力。
她的无瑕,在岑野的肆意中,显得如此苍白。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刻的自我怀疑,像潮水般将闻意淹没。她不再是那个冰雪王座上的女王,她只是一个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被映衬得黯淡无光的、迷茫的舞者。
她赢得了掌声,赢得了技术上的肯定,但她却在无形中,输掉了一场更重要的战争——一场关于“艺术”定义的战争,一场关于“生命力”的战争。
岑野缓缓地站起身,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汗水和疲惫的、却又无比灿烂的笑容。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径直走向队伍。她甚至没有再看闻意一眼,仿佛那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对她而言,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练习。
但闻意知道,一切都变了。
在镜中,她看到了自己一成不变的“正确”,是多么的乏味。
那团野火,已经点燃了她内心深处,那份对“完美”的厌倦和对“失控”的渴望。
她开始意识到,她和岑野之间的较量,早已超越了芭蕾技巧本身。这是一场关于生存方式、关于艺术灵魂的战争。
而她,这个曾经的“正确”化身,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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