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深冬，承邺大雪。
前些日子下的还未化，已被扫到路边。新雪落地又凝成了一层薄薄的冰皮，踩上去“吱呀吱呀”地响。
宫女太监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走这样的路，可得仔细着些。若是滑跤了，惹得一身污糟不说，还会摔断腿脚……耽误伺候贵人可就成大罪了。
当然，贵人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即便宫内烧起地龙，温暖如春，但也有出门的时候，免不了受个风寒。
天这么冷，谁都不想做活，可摊上这么一段特殊时日，尚药司的女使、太医院的御医，各个都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把一个人掰成两半用。
不过在宫里，贵人们也得分三六九等，不是谁都能请得到御医的。请不到御医的贵人，只能指派下人去尚药司抓点药挨一挨。
一会儿的功夫，尚药司来抓风寒药的宫人排起了长龙。濛濛风雪里，好些人头发眉毛上沾了一层细冰，前后碰上相识的，又说起闲话，众人口中白雾升腾。
一个太监却不守规矩，直直插进队伍最前方，把先前的人硬生生顶了出去。那人见这太监行事鲁莽，正要理论几句，却发现他的主子是圣眷正浓的一位才人，当即偃旗息鼓，赔笑着退至一边。
太监没给那人一点眼色，只身往柜面上一倚，对里面的女使谄媚道：“好姐姐，劳烦您同我说说，文素兰姐姐今日怎么没在？”
文素兰前月便调去东宫了，但走的是不太寻常的路子，所以许多贵人都不知道，只一个劲儿地遣人来请。
这几日“文素兰”三个字，把女使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其实，她没见过文素兰的时候就听过了她的艳名，能让司药女官怒斥“狐媚风骚”的，整个宫中也就一个。
她也曾远远瞧上几面，虽说此人名唤“素兰”，却有一张极尽殊丽靡艳的脸，颦笑间魅色横生，让人看了脸红耳热。
长成这样好颜色，文素兰能沉下心思在尚药司做女使吗？女使心中鄙薄。
文素兰一看便是会钻营的，不想着深耕医术，琢磨的都是一些零碎的活计、歪门邪道。
偏偏大家都知道，文素兰有个难以取代的绝活——她的方子熬完不苦。为人也和气，还会给贵人捎带上一些清口的蜜饯饴糖。
这般讨好人的举动，女使是不屑做的。只不过，那些方子，连司药女官都瞧不出究竟是如何配的，难道文素兰还有真本事不成？
靠着这般微末伎俩，文素兰竟是被太子殿下要到东宫去了。女使可是亲眼见着了，前月宫宴结束那晚，太子殿下身边的内侍陪在一顶软轿旁，躬身同里面的人说话。当时轿帘还未放下，里面坐着的那人，赫然就是文素兰……
固然心中思绪万千，女使还是朝那太监歉然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却看见排至尚药局外的长龙末端齐整地分开，似是要给什么人让路。
来人一身水蓝织金碎锦长裙，外披雪兔绒锁边深青缎面大氅，上绣宝相花纹样，通身气派一瞧便不是普通宫人。她一道走，一道说：“多谢各位让路，奴婢的主子今日偶感不适，还请大家见谅。”
这位可是凤仪宫的大宫女，旁人哪敢拿乔，只得摆手说不介意。就连先前堵在最前头的太监，也慌忙退至一旁，不敢作怪。
所有当值的女使都坐不住了，纷纷站起来同她见礼。只是，皇后娘娘的心腹怎么会出现在尚药司呢？
“皇后娘娘要见文素兰女使，现下她人在何处？”
女使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要如何答复。而先前被太监问话的那位女使，恰好知道文素兰的情况，当即便上前一步，同凤仪宫大宫女说：“奴婢与文女使是相熟的，现下她调去了东宫当值，往后不在尚药司了。”
大宫女冷淡的视线在女使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后扬起一个礼貌的笑，礼数十分周全：“多谢。”
待她走后，在场宫人议论纷纷，只感叹文素兰着实讨人爱重。就连皇后娘娘那般尊贵的人，也在心里给她留了一个位置。
众所周知，皇后娘娘出身谢氏门阀，尊贵非凡。她这一生顺风顺水，先是当上继后，再生下二皇子。
二皇子十岁那年，更是被立为太子。
能做到这些，若说和谢氏没有关系，恐怕没人会信。本朝之前，谢氏同其他几个家族历经过多次皇室更迭，仍然屹立不倒。直到今天民间还有人戏称“百年王朝，千年世家”呢。
凤仪宫中，皇后听到大宫女映月复命，倒也不意外：“你且去东宫拿些饴糖回来，也能替本宫顺带瞧一眼明儿。明儿小时候就不爱吃药，偏偏他又体弱，有文女使在也好照应。”
映月同文素兰自小在宫里一起长大，感情非比寻常。听了皇后娘娘的话，她更是喜不自胜，她不动声色地拜下去：“奴婢谢娘娘恩典！这就奉命去探望太子殿下。”
阿兰一心爱慕太子，映月是知晓的。如果有接近太子的机会，即使能当上司药女官，阿兰也会毫不留恋地辞去女使之职，跑去东宫当一个普通侍女。
这位太子殿下清正如雪、品行高洁。和草莽出身的皇帝陛下不同，太子殿下受当世大儒教导，早慧且仁爱，在朝中颇有贤名。
说起来，殿下还被云游四海的雪域高僧视作“神子转世”，命格贵重。据说今生只是下凡历劫，一旦功德圆满便会回到天上呢。
情窍也应当会比旁人难开一些吧？
可偏偏这位殿下生得极好，仿若神山上终年不化的细雪、高悬于漫漫长夜的皎月，在茫茫浮世中纤尘未染，是京城女子竞相爱慕的谪仙人。
肖想这样的人，阿兰可有苦头吃了，映月心中默默地想。
文素兰确实和映月猜想的一样，过得并不好。今日左相府上设宴，太子与几位亲王均受邀出席，她作为侍婢随行。
太子殿下难得尽兴，多喝了几杯。
一个时辰前她就该把解酒的汤药送去席上，可是她被堵在了后院。
药碗摔在一侧，一块雪被染成深褐色，塌下去了。她精心烹制的蜜饯滚落在雪上，外壳那层金色的糖衣裂成蛛网状，已然吃不成。
她跪在地上，膝盖冻得几乎感受不到，脸上还火辣辣地疼。
养尊处优当了几年女使，差点让她忘了挨打的滋味。刚进宫那会儿被践踏欺凌也算常事，而现下不过一个耳光，其实没什么的，她忍得住。
她望着面前人，扯开一个讨饶的笑，略微隆起的面皮肿胀起来，耳中也嗡嗡作响。
见她抬头，尽管这群人都存了要磋磨她的心思，也不禁被她的样貌所惑。
人群传出了几道吸气声。
众人眼中，面前女子肤若凝脂、丹口琼鼻，那双眼睛生得实在艳丽，眼神却如寒潭秋水，不沾一点媚俗。
刁难文素兰的人群中，为首的女子是左相千金，相传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这位千金生于门阀、贵气迫人，是左相家中最小的女儿，备受宠爱，想要天上的星星都有人捧到她面前。跟随她的还有寻常官家小姐，身后家仆众多，应该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刻意来找麻烦的。
左相千金站在仆役替她撑起的伞下，神色冰冷讥诮，她微微抬着下颌，只淡淡丢下一句：“果真狐媚。”
文素兰默了默，缓缓松开捏紧的手。她一辈子汲汲营营，拼了命地往上爬，还是不清楚究竟要成为谁，才配站着说话。
在一道道意味不明的视线下，文素兰无端想起，和太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天她被酒鬼亲爹骗去花楼，买家便是这样看她的，似乎在衡量她这等模样够不够还她爹的赌债。
夜里她磨开了绳索，趁着几人醉眼迷瞪，拼命撒开腿跑到大街上去。
上元节，大街上鱼龙混杂，许多大人带着孩子看花灯。这样温馨的画卷，实在和她格格不入。
她只知道跑，慌不择路，冲撞了太子殿下的车驾。
她也怕极了，以为要被杀头。
却没想到太子保下了她。
……
进尚药司潜心钻研也不过是，为了能调理好太子的弱症，这是她的报恩。
左相千金瞧着这张脸，愈发觉得文素兰留不得。对她来说，弄死一个人也不是难事，她随意使了个眼色，就有人把文素兰按倒在地。
左相千金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件死物，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突然，远处窸窸窣窣传来了人声。
……好像是太子来了。
文素兰发不出一点声音，透过层层叠叠的裙摆间隙，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瞬间，先前还阴毒狠辣的左相千金，完全变了个神色。她提起洁白的裙摆，不顾风雪只朝着那个身影奔去，好像雀跃的飞鸟。
男俊女美，站在一起谁都不敢打扰，看着好相配，仿佛一对璧人。
而她文素兰，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下人，就连站在太子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左相千金心肠歹毒又怎么样，一出生便和她有了云泥之别，这就是命。
……难道她就该认命吗？
围在文素兰身侧的嬷嬷，手中捏着白绫，只消绕她脖子，再狠狠收紧……事情无声无息地，也就办好了。
雪还在下，文素兰的眼睛盯着那片炭灰色的天，连雪都是青黑色的。天地间唯一的白色在她眼中无限逼近，而她仿佛已经没力气眨眼了。
“有谁见过太子身边的女使？”一道温润的声音无端出现。
来人似乎不用看懂凝重的气氛。
文素兰敏锐地感觉到捏着白绫的那只手，因为畏惧或是顾虑后缩了一寸。她当即转头狠狠咬住钳制她左肩的那只手，瞬间，温热咸腥的液体溅到了她脸侧。
她只想活命！
一见血，饶是恶仆，心里也发怵。
文素兰用尽全身力气拧身一撞，竟是真让她栽到了人群外面。
玄色锦靴似是一顿，随即不紧不慢地踱到她身侧。
文素兰脱力仰倒在地上，看见了一把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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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女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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