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垂到文素兰面前,指骨分明、纤细修长,很像美人的手,但更大一些。文素兰没有去抓他的手,只是艰难侧过身子,自己站了起来。
那人也不恼,自顾自往她身前走了半步,把她挡在了身后。
文素兰看着来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位是谢家的大公子,谢隐川。
或许是因为他也是来赴宴的,穿着又与平时不同。文素兰在太子府中当值不久,却见过他许多次。
来访东宫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公子喜好天青色,常戴白玉冠,伪装得一派温和无害。
而今日,谢公子玄色云缎织银左衽圆领袍着身,象牙色玉带环系腰间,鸦青鹤氅披于身后,通身气派庄严。
左相府中的几个下人自然知晓他的身份,不过主家吩咐下来,不能不做。奇怪的是,明明他们人多势众,面对的仅是一个看上去文弱的世家贵公子,气势却没压过他。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残存着侥幸,打算硬着头皮上——就算谢家与太子关系近,谢隐川也不可能认识太子身边任何一个侍女吧!
“谢公子,府中惩治刁奴,让您见笑了。您说的那位女使,怕是已经回去宴席了,不在此处。”
药碗摔在一侧,看上去颇为显眼,说明端药侍女必然途径此地,这些人竟是睁眼说瞎话。
谢隐川却笑了,这笑不达眼底,显出几分冷色。他的骨相皮肉俱是天下一流世家养出,金尊玉贵、不怒自威。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俊美异常,似千年窟画中的邪魔,无甚温度地扫过来,看得几人背脊生寒。
他失了耐心,只一摆手,又有另一拨人不知从何处蹿出,三两下把面前这群下人药倒拖走。
文素兰思绪回笼,想起要行礼。谢隐川却牢牢把她的手臂托住,不让她屈膝。
随后,不容置疑地,把她拽进了一间客房。
她被按坐在一面铜镜前,直到这时她才看清了自己的伤处。左脸轻微隆起,红红紫紫的,那些人下手真重。
谢隐川拿出一只鎏金玉盒,又从里头刮了一些膏脂。文素兰闻出那是用于消肿的,有几味药材价值千金。
又是这样,她常年在宫里待着,有几个主子会赏这么贵的药给她们这种人。她觉得第一次见面,谢隐川就不太对劲,似乎对自己有些过于关注了。
“奴婢自己来吧,怎敢劳烦谢公子。”
孤男寡女在无人的厢房上药,有些暧昧。
她正推拒,却听谢隐川说:“好好看着你的脸。”
语气很严肃,文素兰下意识遵从了他的指令。
随即伤患处传来丝丝凉意,一只不属于她的大手,在轻缓地为她涂抹着药膏。
谢隐川的眼中没有一丝欲色,只有对待稀世珍宝似的、毫无来由的认真:“文女使,你甘心吗?”
他那双狐狸一般的眼睛,隔着铜镜,和她的眼睛对视了。
文素兰早已辞去了尚药司女使之职,冷不丁被这么一叫,很难不想起在宫里前呼后拥的日子。她大约是明白了谢隐川的意思,现下失了傍身的体面,做着寻常侍女,自然容易被欺辱。若不是谢隐川及时出现,她连小命都要交待了。
谢隐川看着被处理妥当的伤处,眼中浮起一丝满意。
文素兰看不透谢隐川,但她足够警惕,直觉此人说的话不能全信。他越是句句煽情,越想戳中她的心事,必然是有什么事要等着她做。他站着,文素兰在铜镜前坐着,若是被外面的人看见,少不得要多嘴多舌,说她目无尊卑了。
“你很爱他吧?”谢隐川上完药后倒是很规矩,只是垂眼拨弄他手上的白玉扳指。
冷不丁被问了一句,文素兰眼睛微微睁大。喜欢太子殿下这件事她没有刻意隐瞒,但她从未逾矩,这个人又怎么会知道?
这一瞬间的失态很容易被捕捉到,她又瞥向铜镜,谢隐川再看过来的时候,神色里已经带了几分了然。
文素兰却不觉得自己占了下风,好看透就好拿捏,好拿捏就不会有威胁,在贵人跟前递把柄可比争强好胜安全多了。
至于他问的话……她这种做下人的,哪里懂什么情啊爱啊的。要是能靠着这张脸做主子自然最好,她不想再像畜生宠物一般被人随意买卖了。
这些贵人公子哪里会明白,就算是他们手里漏的一点残渣,都会有人不惜卖儿鬻女也要冲上来乞食。
凭借情爱如果捞不着好处,就什么都不是。
问她这些做什么,是嫌她身份低微,待在太子殿下身边会有所妨碍吗?
谢家资财应当不少吧?或许要让她赚上一笔,再远远把她放出去了……应该会比宫里给得多吧。
文素兰眼睫轻颤,蓄起一层水汽。
这种时候够真心才好讲价。
“奴婢自知身份低微不该如此,还望谢公子开恩,”文素兰深深下拜,“奴婢这一生,只愿在太子身边做个普通婢女,便已足矣。”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脸色微微苍白,眼中水盈盈的,仿佛受到无尽苦楚却不愿言说。
似乎极力掩盖见不得光的真心。
灯下看美人,徒增三分艳。
这不是谢隐川第一次见文素兰。他还记得前月宫宴,被缠住脱不开身的她。
那时候她的唇就像现在一样,如同娇艳的海棠花瓣,被烛火镀上一层光晕,金红辉映,着实妩媚动人。
也不怪他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表弟,会动了凡心,知道把她要走。
谢隐川觉得文素兰的说辞和他算计的无甚区别,略有些满意。
不过他也无暇多想,现下朝堂局势紧张,再也没有比文素兰更合适的人选了。
先前太子获封,他们一派的人使了不少力,明里暗里惹上许多阴私。泾川的水患,底下死了许多人,赈灾的银钱又不知道进谁的口袋了……
要帮这些东西瞒天过海,对谢家来说,不是难事。
可那群成事不足的酒囊饭袋,连个灾民都看不住,居然让人巴巴跑到承邺告御状。虽然人是做掉了,这事也成了无人敢问的悬案,但无疑是对他们的一次打击。
他们的人反应不算慢,早在事情败露前,就已经在钦天监打过招呼,记录里多了一条“荧惑犯太微”的天象。水患一事,当是太子殿下遭小人蒙蔽,实属无妄之灾。
主持此事的工部侍郎,被抄了家流放岭南。就连太子也去御书房脱簪请罪,自削食邑以赈灾民。
几方处置环环相扣,挑不出错处,但败在太过完满,圣人就对谢家不满,也连带着要开始敲打太子了。
太子还在“自省”呢,西边铁勒府就传来捷报,说大皇子萧无恨力破千军,收复一州失地。
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圣人记起萧无恨,可不是一件好事。萧无恨可是圣人原配嫡妻之子,论长论嫡都排在太子殿下前面。若不是先皇后去得早,又没几个得力的兄弟,太子之位就连谢家都很难插手了。
眼见着萧无恨受封赵王,若他再与铁勒府陆家结为姻亲,便如虎添翼,直指承邺了。
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文女使,你的真心天地可鉴,太子不会怪你的,”谢隐川长叹一声,“只是殿下他最近有些难处,都是因为赵王萧无恨。
赵王大胜黠羯人,使得他圣眷正浓。若他同铁勒府陆家联姻,对太子殿下的威胁会远胜从前。”
宫里消息灵通,虽然文素兰并不觉得太子殿下会因为这样的事烦心,但事实就是,当天她确实撞见了醉酒的太子。
谢隐川说这些话,是要她做些什么吗?
她觉得自己应该表忠心,但谢隐川却有些急切,抢在她开口之前发话了。
“文女使,前朝有个罪臣之女,一心恋慕前朝皇帝。后来,她为这位身份尊贵的心上人挡下刺客的毒箭,最终被破格晋封妃位……
你若能搅黄赵王的联姻,和太子殿下并非不可能。机会就在眼前,你愿意为他倾尽全部吗?”
照文素兰往常所想,绝对会拒绝,这事太危险了。但她偶尔也会想起,要被卖入花楼的那年,是太子殿下带她脱离了苦海。
她抬眸看谢隐川,明澈如雪水的眼瞳中,罕见地闪出不可正视的坚定:“我愿意的。”
这种仿佛飞蛾扑火的神情让谢隐川微微一怔,他胸中某个陌生的角落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他自己却意识不到这是什么。
他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获封妃子的罪臣之女,没享过几天尊荣,最后还是毒发身亡了。
文素兰白皙的脸上未施粉黛,好像一块柔润的羊脂玉,那对摄人心魂的桃花眼中氤氲着水汽,漂亮又妖异,让人联想到湖中妖魅。
谢隐川觉得她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位佳人都要美丽,没有男人不会为她倾心。萧无恨也是男人,肯定不会拒绝她的。
她抬眸看他,琉璃一般的眼瞳中,光缓缓地熄了。良久,她哀哀地说:“只要我办成了,太子殿下就会来接我吗?”
“那是自然,我会保证你安全回承邺的。”
……
文素兰躬身退下,冬日里天黑得早,推门出去的一瞬间,她看见了一个人。那人的身影有些熟悉,只是院里没有点灯,她看不清楚是谁。
似乎只是一个迷路的公子,手里的伞垂在地上。
他好像在看雪。
夜幕下的雪是白色的,纷纷扬扬,也不知道何时会停。文素兰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会儿,觉得心中安宁。
那个人又撑起伞走进雪中,另一只手屈指,朝她的方向招了招。
被发现了,文素兰打算大大方方走上前去见礼……越近了,那人越熟悉,竟然是太子吗?
她突然觉得有些难堪,自己左边的脸颊还肿着,只好把脸偏到一边。
现在自己肯定狼狈又丑陋,也不知道太子会怎么看她……她又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在谢隐川面前那些慷慨陈情,会不会被太子听见呢?
文素兰偷偷抬头瞧他,太子还是像往常那样,如同神佛一般无悲无喜。
“回家吧。”
太子只说了这句话,仿佛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并不在意。
文素兰垂下头跟在他身侧,悄悄踩在他踩出的脚印上。
她同自己说,她只是怕滑倒而已。
两人一路静默无言。
月光斜斜地落在雪地上,把影子拉得很长,似乎连伞也朝她有了偏向。
月光有份量吗,能拽歪他的伞吗……可他是太子殿下,手中的一切都该正直吧。
她只是低着头,不知道握住伞柄的人,的确让她拥有过片刻的倾斜。
她哪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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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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