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碧难得好眠，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不等她掀床幔，便有十数个丫鬟捧着伺候的东西进来，动作生涩，神情拘谨，像是昨才夜被拎出来耳提面命地训导完，今早战战兢兢来上岗一般。
沈沉碧打着呵欠看她们忙碌，多嘴问了句：“可是你们大小姐让来的？”
“奴婢谨遵少爷吩咐前来侍奉贵人。”
高欢？
沈沉碧顿时醒神，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错，高莹心思都扑在王汀身上，待客可不就得高欢来。到底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小公子，即便再不管事也不会半点礼节都不知。
她心安理得地受了——毕竟她如今的身份是“宫里来的贵人”，管她为什么来，反正尊贵就对了。
直到梳洗完她才知道早膳摆在东跨院，家仆们端着盆碟往来，很有要大摆海天盛筵的架势。
这个时辰的早膳算不得正餐，左不过垫巴两口，这样的排场……若说这是高家的待客之道，沈沉碧是打死都不信的——但凡高莹有一份把她当做客人的真心，她昨夜也不必睡那么硬的床了。
进了摆膳的正堂，不止高莹在，王汀与高欢也在。
王汀分明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见她来偏扯出一抹笑想要起身行礼，却被高莹一把按住，她盛了碗粥端到王汀面前，目光锁在高欢身上，颇有些咬牙切齿地开口：“人齐了，开饭！”
高欢没搭理她，将面前晾到温度恰好的粳米粥放到主位上，抬眸朝沈沉碧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按家常的来可以吗？”
沈沉碧沉默了。
晨起时的别扭感再次席卷而来。
她可以确定，高欢在同她献殷勤。
但高欢是这样的人吗？高莹给她看过的前两次幻境印象明明是个稚嫩又软和的的小孩，距离成长为砍义军首领脑袋的大魔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她看向高莹，试探着开口：“令弟……”
“来，兰葭，尝尝这个。”高莹一个眼角都不分给她，自顾甜甜蜜蜜地给心上人夹菜。
沈沉碧面前的空碗中很快被夹进了同样的食物，高欢仿佛刚学会照顾人，高莹投喂王汀什么，他便照着给她夹什么，布完菜后还会用同款亮晶晶的眼神看她。
沈沉碧更沉默了。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艰难熬过这令人崩溃的尴尬饭局，她寻思着要同高莹继续昨夜未说完的正事，总该清净了罢，没料到丫鬟们撤下后，打眼一扫，高欢乖乖坐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她。
忍无可忍。
沈沉碧咬牙：“高莹，能让他走吗？”
高莹翻了个小小的白眼：“他爱在哪在哪，我可管不着他。”
沈沉碧无奈，转脸同高欢商量：“高小少爷，可否回避一二？”
高莹同王汀捧着茶看热闹，一个看沈沉碧，一个看高欢，神韵几乎从一个模子刻出来。
高欢眼巴巴，似乎想要开口解释一些什么，但终究闭上嘴，乖乖起身腾地方。走前不忘警告地瞥一眼高莹，而后便对上沈沉碧投来的视线，他锐利的神色顿时软成面团，温声提醒：“我就在外面。”
高莹：“……我是什么很坏的希夷吗？”
沈沉碧扯唇：“心里没数？”
高莹这幻境漏得跟筛子似的，哪天踯躅带着郡主仪仗从天而降，大喊“妖魔鬼怪快滚开”什么的，好像也不足为奇了。
屋中气氛因沈沉碧这声不冷不热的嘲讽而冻结，高莹
“你看出来了，”高莹委屈：“他们修为比我高，还一个比一个凶残，我能怎么办？”
她说着又理直气壮起来：“要怪只能怪你恩怨债太多。”
沈沉碧回以冷笑：“他是谁？”
“你问我？”
一时沉默。
王汀见势不对，赶忙打圆场：“沈姑娘，昨夜阿莹已经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敢问沈姑娘的计划是……”
生怕冒犯，他又解释道：“事关我的恩师，总要谨慎些。”
谈及正事，沈沉碧收敛气闷的神情：“不是什么冲锋陷阵的事情，我想他老人家会很愿意做。”
“愿闻其详。”
“在此之前，请教一下，你求的到底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还是政权归一，海晏河清？”
王汀笑笑：“无论谁当皇帝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再没有路有冻死骨的惨状，我投身义军，是因为首领出身寒门，更懂百姓困苦，我信他能还天下清明。”
“人心隔肚皮，为什么要信别人？”
“义字当头。”
沈沉碧冷笑：“收买人心的伎俩。”
王汀微怔。
即便已经在高莹口中得知义军首领的为人，但他还是不愿相信选定效忠的人会是这样一副嘴脸。
“自己可以做成的事，何必倚仗他人，白白养大一只恶犬。”沈沉碧道，“你有江湖好友，夏阁老有声望，高家有财，愿意与你共进退，如果只为救苦救难，已然足够。”
“劫富济贫，广开善堂，任凭义军和藩王同朝廷厮杀得再难舍难分，百姓也有安身之所，你觉得如何？”
王汀看向高莹。
“以我高家的积蓄，再添上夏阁老号召天下有识之士与我们同行……”高莹握住王汀的手，“兰葭，我们救不了天下，但救得了人。我虽愚钝，却也明白人只能做自己能力之内的事，我们问心无愧便好。”
七百年前初见王汀时，他已是义军首领的左膀右臂，思维就此受限，不得不一条路走到黑。但王汀与她并非钻牛角尖的蠢物，退一步来看全局，端的是海阔天空。
沈沉碧将人骨鞭与圣旨丢给高莹：“如何游说夏阁老，你心里有数。”
高莹谢过。
他老人家堪称愚忠，不然也不会死谏明堂，这两样东西，一个佐证暴君无道，一个昭示暴君驾崩。帝王无嗣，这位两朝元老会比任何人都清楚之后的局势，劝服他的难度便显而易见地低了。
东跨院安静下去，沈沉碧捏着茶碗盖发呆。
高莹距离心愿完满只差临门一脚，而她距离踏入三生幻境的目标……
“你没有必要帮她。”少年蹲在门边，声音闷闷地传进来，“我可以替你……”
沈沉碧打断他：“你打算做好事不留名？”
门边探出一颗脑袋，很快又缩了回去，他小声咕哝：“没、没必要。”
“我可以解决，不劳费心。”沈沉碧慢悠悠迈过门槛，丢下这一句话。
他顿时蔫巴成狗尾巴草，直到人走远才猛然想起什么一般，跳起来追上去，缀在她身后三步远。
“今夜桥上有灯会，你要去碰碰运气吗？”
“碰什么运气？”沈沉碧来了兴致。
“杀王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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