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萧索，少年稚嫩的眼眉竟有刹那的肃杀。
沈沉碧与他相视片刻，蓦然展颜：“那便一道去吧。”
时辰还早，她回去换了身衣裳，再出门时，是做少年装扮。
高欢在大门处等她，随手递来柄防身的短剑：“三个月前，有一批顶尖的杀手的混入京城，曾和王汀打过照面，雇佣他们动手的话……”
“十拿九稳？”
“七成。”他摸了摸鼻子，“当初他们要杀的是高欢，派遣出的人马实力一般，被王汀重创后，滞留至今。剑圣传人的仇家不算少，他们在等一个合适的价格。”
“多少算合适？”
谈及机密，两人都放低了声音，因此挨得极近，他只需垂垂眼，便能看清沈沉碧脸上细小的绒毛，但他视线笔直落在前方，半点都不敢摇晃。
街上车水马龙，京畿之外的动荡并没有影响它的繁华，他落后半步，将她护在长街内侧，闻言，低低笑了一声：“左右是高家的钱，就算叫上黄金万两，也不费什么。”
沈沉碧侧眸，面前骤然多了一块质地上乘的玉佩。
高欢松开手，象征皇商身份的玉佩在她面前晃了晃，沈沉碧下意识伸手去接，他便将玉佩放到她手里，直起身道：“去找百晓生，他会传话的。”
沈沉碧摩挲着那块玉佩：“你怎么如此清楚？”
“是高欢的记忆。”
在姐姐眼中还是只雏鸟的少年早已直面过风雨，高莹以女子之身横扫北地商会，拿下皇商职衔后，招来许多眼红心黑的同行。
高莹警觉，出行总带着身手高绝的镖师，他们不好下手，但高欢总有落单的时候，杀了他，一样能报复高莹，说不准还能趁她伤心，撕咬下一块肥肉。
三个月前，王汀为救他腹背各受一刀，他瞒着高莹找上与高家长久合作的镖局调查此事。那群杀手自来嚣张，接了悬赏非但不遮掩行踪，反倒大张旗鼓，只为了欣赏猎物奔逃的狼狈。他很轻易便查清来龙去脉，这段时日没少与他们周旋。
沈沉碧摩挲着玉佩上的纹样，看向他：“你到底是谁？”
“我们见过的，在西照茶楼外。”见沈沉碧恍然，他自报名姓，“闻眠。”
“怎么是你？”她颇感意外。
当时不过随口一说，就算再见面也不该在独属于希夷的三生幻境。
闻眠耸肩笑笑：“我是游侠，就爱掺和奇怪的事情。”
“你借用这具身体可有限制？”
温向安至少三日无法踏出寝殿，她有些好奇他的代价会是什么。
“我不能使用灵力。”
沈沉碧了然——毕竟是高欢的身体，凡人之躯，承受不起一丝一毫的灵力。
看来杀王汀还是要用到江湖的力量，不过……
“以防万一，我还需要再做一件事。”
*
黄昏时分，桥上的灯渐次亮起来。
行人如织，闻眠提着沈沉碧的螃蟹灯跟在她身后，另一只手还拎着她吃不完的零嘴。
七百年前的东西怎样都是新鲜的，可惜精巧的小玩意一件都带不走，只能把钱都花在吃食上。她仗着这具身体健壮肠胃好，什么都要啃一口，尝完鲜就丢给闻眠，咕哝句“晚点吃”，便又理所当然地支使他买其他的。
闻眠对被使唤这件事仿佛习以为常，被相熟的小贩调侃“小少爷纡尊降贵”一点都没见不好意思。
“高莹与王汀在这座桥上定情，他们劝说夏阁老顺利的话，今夜一定会来。”闻眠道，“杀手和镖师都就位了，要支走高莹吗？”
他们同百晓生商定后便传书给高莹，约她们今夜赏灯。如果运气好，王汀会死在这座桥上，她就可以趁高莹心伤癫狂之际碾灭她，取回萧时薇的灵魂。
不必等到温向安行动，这桩事就能完美落幕。
沈沉碧咬了口糖葫芦，红彤彤的糖衣碎在齿间，她嚼了嚼，好一会才舔走沾在唇边的碎糖，道：“支走她做什么，正是要让她亲眼看着心爱的人再一次死在她眼前，她却无能为力……这个。”
她指向一旁的桂花糕。
闻眠认命地上前同小贩交涉，沈沉碧叼着糖葫芦看他，少年的高马尾垂到腰上一掌宽的位置，正正好露出束得极窄的腰。
——太瘦了。
回忆起第一次见他，窄巷昏暗的光与他呆笨的反应都掩不住喷发的□□张力。
她无聊地移开视线。
他们还未上桥，往上看，拱桥的最顶端灯迷人眼，摩肩接踵的行人中，有一人站在那里，垂目看她，不知多久。
沈沉碧放下举到唇边的糖葫芦：“比预想的要快，是高莹说了假话，还是你果真深不可测？”
男人信步拾阶，朝她走来。
不等靠近，他身后爆发出一声尖叫，人群四散，数种暗器齐发，锁定的是……
沈沉碧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倾倒的花灯里，王汀将高莹按在怀中，剑光如流水一般滑入夜色。
身穿平民衣裳的杀手跃出人流，朝二人攻去。
万两黄金请来的高手，即便是剑圣传人，在既需要保护心上人，又顾忌着游人的情况下，难免落于下风。
桥下停着数条乌篷船，王汀揽住高莹，飞身翻离石桥，杀手们紧随其后，将船篷当做踏板，开启你来我往的拉锯战。
沈沉碧被逃散的游人挤得东倒西歪，眼见就要滚下狭窄的石阶，男人疾步走到她身前，抓住她的手臂。
“你……”
他话未出口，一柄短剑便洞穿了他的胸膛——瞬间拉进的距离正好方便沈沉碧动手。
男人面上浮现出明显的吃痛和意外。
沈沉碧哼笑，唤他的名字：“王汀。”
如她所料，高莹还是屈从她的大家长，出卖了她。
在动用高家那枚玉佩时，沈沉碧便没有想过能瞒住高莹——这样大一笔钱财调动，在盘点善堂资费的高莹不可能收不到风声，她或许不清楚高欢用这笔钱做什么，但一定会有所防备。
离开皇宫的温向安能很好地帮助她规避风险。
高莹识人毒辣，足以在短暂的相处中了解她处事的风格，赌她在见到温向安后的第一件事是以不变应万变地同他唠嗑两句，套些话出来。如此，幻化成温向安模样的王汀便有了生擒她的机会。
而真正的温向安，会替王汀挡下她谋划的必死局。
可惜，她从来没有信任过高莹——计策献出后，她随时都有可能被卸磨杀驴。
高莹能想到的，她也能。
所谓算计，不过是算人心。
藏在桥下的镖师舞刀朝王汀劈来，雪亮的刀光中，沈沉碧蓦然意识到什么。
“不对！”
她松开剑柄快速后撤，但为时已晚，王汀的身躯散作漫天纸片，与飘落的雪花融在一处，模糊了她的视线。
一只冰凉的手搭上她的后颈，男人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畔，如情人一般低喃。
“抓住你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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