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喧嚣热闹的灯会在刹那间如一颗沉入湖底的琥珀,攒动的人影消失了,缤纷的彩灯熄灭了,只有漫天的大雪落在他们肩头,白茫茫一片。
“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你把我捡回城主府,替我缝上半边身子,同我说,不必流浪。”男人轻声喟叹,“大人,我死时不到三十岁,却颠沛流离了二十六年,自三岁起,当过乞儿,当过窃贼,当过强盗,也当过杀手,被官府通缉的那些年,我在海上漂泊,最大的心愿是有一个安稳的家。”
“然后,你就把家给我了。”
冰凉的手指游走到前面,他捏起沈沉碧的下颌,强迫她看他。
他的生母是一名胡姬,他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优越的眉弓和鼻骨让眼睛更加深邃,近乎沉墨的瞳孔泛着浅淡的钢蓝,一眼不眨地看着人时,犹如多情的浪子。
“只可惜在你眼里,我不够资格当你的家人。”
沈沉碧制住他试图再往下游走的手,冷静地直视他的眼瞳:“千年前的我,是什么身份?”
“碧落城,城主。”
果然!
意料之外,又在预想之中。
她曾在识海的最深处见过那位自称“阿满”的城主,她们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但细究起来却处处不同,她并不认为,她是她。
千年前的碧落城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使城主身殒,希夷四散,以致于恩怨转嫁到她头上!
沈沉碧闭了闭眼,将满头纷乱的思绪压下,支起手肘推开贴得过近的温向安:“你能离我远些,好好说话吗?”
“大人狡猾得要命,我一松手,你就跑了。”
她捏紧拳头,强压火气:“如果没有猜错,这是你的领域,我一介凡人,不懂术法,能逃到哪里去?”
“那也不行。”
话是这样说的,好歹松开了钳制她下颌的手——改放到她腰间。
沈沉碧深吸了口气,默念三遍“正事要紧”才勉强消灭一拳砸他脸上的冲动。
“你想要的东西,我未必能给你,”她提醒道,“别忘了,我已经转世,身体发肤乃至骨血都是崭新的、没有任何灵力的凡人,你的算盘可以歇歇了。”
温向安却是嗤地笑一声:“拎不清的是你,当年你失去了神脉、双眼和心脏,凭借残余的神力支撑神念残存于世。你虽然转世,过的却不是明路,这具身体里依旧有剩下的修为,只是被封印了而已。”
他指尖绕起她的一缕发丝,压低嗓音:“哦对,不仅有神力,还有那条小蛇的大半修为。”
“什么封印?”
沈沉碧抽回头发,试图打探出更多消息,温向安却点到为止,不再多谈。
他摩挲着她的脖颈,似乎在考量该从哪个位置下嘴。
沈沉碧按住被盯上的部位,飞快切入下一个问题:“你是用什么手段控制高莹的?”
“控制?”温向安从鼻腔中哼出讥嘲,“明明是她心甘情愿替我卖命。”
“还有什么,比完成心愿更能吸引她?”
早有预料高莹会出卖她,但她始终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利益相关。如果能从他嘴里套出来,说不定会是她往后的另一重保障!
“不是很想告诉你,”温向安苦恼,“可我若不说,总有一日,那个家伙也会透露给你。比起那个局面,我还是……”
他低头亲了亲沈沉碧的手指,看她眼底腾然亮起火气,满意地轻笑一声,略微松开她。
“凡人为求长生不老干了那么多荒唐事,就不许希夷生出些亘古长存的野心吗?我们生前也是人。”他说,“可天道之下,希夷甚至不如朝生暮死的蜉蝣,我们活着,只为了消弭生前执念,奔赴成为一缕灵气反哺三界万族的结局。高莹也好,其他族人也罢,千百年来追索的都不过是长长久久地活着、为自己活着,而已。”
“不巧,得您千年前的恩惠,祂们的野望,我能实现。”
*
结界的另一端,少年手中的桂花糕跌在石阶上,细碎的桂花滚入尘土,买主却毫不留情地踩上去,逆着奔逃的人流,朝沈沉碧扑去。
只差一点点,他的指尖从她衣角穿过,她站立的地方化作一片虚无。
是那三只希夷才能展开的领域,千年前他就领教过威力。
她在他眼皮底下,被最危险的那一只带走了。
闻眠出离愤怒,当温向安幻化的纸人在他面前四分五裂,卷向高空,他手中的那盏螃蟹灯也碎成了齑粉。
磅礴的妖力从他身上倾泻而出,横扫三生幻境编织的桥上灯会,一切人和物都被他撕扯成碎片。
什么穷凶极恶的杀手,四散求生的平民,倒映灯烛的静水,定情的石桥,统统消弭在灵压中。
这一方天地,同样成为茫茫雪原。
第一片雪花落在鼻尖,高莹从王汀怀里抬起头,只看见不远处那道仿似雪白宣纸上落了一点墨的挺拔身影。
高欢的身躯盛不住强大妖力,他的面皮出现了如同蛛网般细碎的裂纹,鲜血染污雪花,不必想也知道这具身体破碎成什么模样,但那只妖却好像没有痛觉,只冷漠地盯着她与王汀。
高莹从未和妖交过手,七百年来只见过温向安这一个强者。
她曾听闻大梁蛰伏着一只大妖,三界无人知晓他修为的深浅,千年前温向安倒是同他交过手,但对于胜负,他却三缄其口。
现在她似乎可以说,大家长当年直面过的灵压,她也算感同身受。
过往缥缈的概念在她面前具象,这一刻高莹的感官几乎全部点爆。
当他的目光逡巡到王汀脸上时,她意识到面对的不仅是一个强大的敌人,还是一只天生擅长狩猎的妖!
她将王汀护在身后,勉强与他对峙:“你疯了!难道不怕三生鉴反噬吗?”
“怕?”闻眠蔑然,轻而易举地隔空拎起王汀。
剑圣传人在他手中如面粉团子,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传入高莹耳中,她面色惨白,含恨瞪着闻眠。
“在你的幻境里,他一定会留下领域通行,你是自己交出来,还是等我杀了你,搜出来?”
王汀的颈骨发出可怕的噼啪声,他咳出一口血,在听到高莹的呼唤后勉力睁开双眼,温和地注视她。
下一瞬,他被高高抛起,身躯后折,更多鲜血从他口中喷洒出来。高莹再也无法忍受,发出一声尖叫,按在雪地里的手指利甲疯长,几息停顿后,她猛然跃起抓向闻眠的脸。
破碎的皮囊下,竖瞳亮起金色的光芒。闻眠歪头瞥了她一眼,她便如断线的风筝,一头撞倒在雪地里。
反抗的代价是王汀的一双手。
断肢丢在她面前,她仿佛穿越了七百年光阴,回到失去兰葭的那个血色午后。
她的兰葭,万箭穿心,尸首不全,依靠着紧闭的城门,不甘辞世。
不要……她不要这个结局!
高莹将半昏迷的王汀抱在怀中,喉咙中发出悲切的呜咽:“别折磨他了,我给你,我什么都给你!”
闻眠漠然放下手。
雪与雪交融,还是那座桥,抬眼瞬间,他看见被男人拢在怀中的沈沉碧,风雪糊了她一身,出门时束好的长发散在肩头,玉簪被她用来防身,戳进了温向安的眼睛。
那可是最强大的希夷,这样的伤,和让他爽有什么区别。
察觉到外人闯入,温向安按住沈沉碧的肩膀,冰冷的唇落在她颈侧。
那只完好的湛蓝眼睛从她肩头抬起,笔直地望向不速客,眼底尽是明晃晃的挑衅。
——这一次,又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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