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全班传承三代,早已风光不再,现任班主尹真接手了一个妥妥的烂摊子,不但入不敷出,而且更要命的是许多培养好的台柱子被其他梨园挖走。
曾被太皇太后赞赏过的戏班子一朝落魄,青黄不接。
偏偏尹真是个面善心软的面团,常有远郊的贫苦人家牵着儿女来卖身,不求成就一代名角,只看在福全班也曾声明煊赫,并且高低落脚京城,学上一技之长,混口饭吃罢了。单去岁一年,他便收留了三四个小姑娘。
班里更揭不开锅,开销全仰赖班主本人与几个稍大些的孩子四处跑龙套,受了数不尽的冷言冷语。
白花花的银子买回几张吃饭的嘴,他们不是没有怨言。
对此,尹真深深地叹气。
能怎么办,四五岁的小女孩,但凡生得伶俐可爱些,卖得上七八两银子。那些人家走投无路,只想换一二两碎银回去盘算盘算日子,他若不收,她们的归宿只会是秦楼楚馆。
当戏子,总比做妓子好。
如此磕磕绊绊过了一年,除夕夜的团年饭,一大班子人,只有一锅元宵。
“没有鸡鸭鱼肉,总要有酒吧,班主,喝酒吗?”
七八岁大的女孩说起话来却是老气横秋。有人低声反驳:“哪有钱打酒?”
她道:“我爹娘就是卖酒的,你们等我,我去要点回来。”
外头风雪暂歇,她拔腿就走。
一屋子小孩,喝不得浑酒,她娘瞒着他爹,悄摸塞给她一罐子醪糟:“桂花酿的,做些酒酿圆子吃,正好暖身子。”
她做贼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才这一会功夫,天空又开始飘小雪,走到小巷口,她跺跺脚,抖落粘附在鞋面上的雪粒子,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入屋檐下。
各门各户的红灯笼都亮起来了,也由此,她看清楚了墙根下那道黑影。
出门时被它吓了好大一跳,胡乱猜想是不是流浪的野狗——原是个冻僵的人。
北都每年都冻死人,今年尤其多。
听大人们说,是因为同北边和谈不成,朝廷一怒之下关了各处隘口,不许那边的商人过来贸易,也不许逗留北都的异国商人离开。
商人们有钱,原本不碍什么事,偏偏北都百姓有血性,因和谈屡受挫折而恨屋及乌,愈发不待见他们,不给打尖,不许住店,还要□□他们的货物,他们无处可去,只能流落街头。
女孩想了想,终是不忍心,倒回脚步,将他面上覆盖的冰雪用袖子擦了。
异国人的眉眼生得好看,睫毛那样长……诶,动了!
她大吃一惊,撒腿就要跑,
那人却慢慢呼出口热气,唤住她:“小姑娘。”
他的眼睛是湛蓝色的,注视着人时,温和从容,像话本子里塞外的天空,广袤得仿佛能包容下所有不公。
鬼使神差地,女孩小声问道:“要进去……取暖吗?”
刚出锅的元宵,热腾腾的,分了这位陌生的商人一碗。
没有人问他来处,也没有人露出不满的神态。
他的仪态很好,根本不像传闻里粗俗不堪的草原人,初见每一个人时都微微颔首,既表示感谢,又不显得谄媚和无措。
用完所谓的团年饭,年纪小的孩子去整理床铺,尹真同他留在厨房收拾残局,轻细的水流声中,他问道:“尹班主来年有什么打算?”
尹真刷碗的动作一顿,苦笑:“能有什么打算?不过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不巧,我这里有一样东西,应当是你们所需要的。”他道,“一个故事,我觉得还不错,如果能排演起来,说不定会是转机呢?”
“什么故事?”尹真随口一问。
梨园的戏本子代代传承,戏子不识字,全靠师傅一字一句教,曲目来源大多是民间口口相传的经典故事,能在这基础上改编出新意已属不易,想再上一层楼,就需得花钱买了,所谓一字千金,家底不厚,哪敢去碰。
“暴君强纳女皇商为妃,后被她焚杀于城外破庙。”
“复仇?”尹真摇头,“一般。”
“不急,你且看完再说。”
灶台上放下一本书,尹真擦干手,翻阅几页后,渐渐露出惋惜的神情。
家国大义、生死血仇、恨海情天,故事也许算不上好,但写这本书的人很懂看客想看什么。
可惜……
“你瞧我这班里上上下下,哪掏得出这样大的排场?”
为了养活这一班子,他接手福全班后,陆续典当了不少行头。莫说能登台的角,便是戏服,也拿不出几套来了。
“好戏曲配有缘人,我无缘。”
灶台上又放下一个布包,叮铃哐啷响。
年轻的异国商人微笑:“就当是——救命之恩,涌泉相报。”
*
“一切都如恩公预料那般,这折戏面世后,反响巨大,福全班终于迎来好日子。”
明明是值得开心的事,女孩的嗓音却慢慢低了下去。
“庆功宴后,班主失踪了。”
沈沉碧微怔。
“他说有要事出门一趟,但再也没有回来。第二日我们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都不见他的踪迹。”
“阵法呢,是谁布置的?”
女孩摇头:“不知道,它好像一夜之间就出现了。”
沈沉碧不信:“那你怎么懂八卦八门?”
奇门遁甲术精妙非凡,施展起来不同流派间各有千秋,许多人研究一辈子都未必能参悟其皮毛,方才她却脱口而出此地为伤门,背后定有高人指点。
“是恩公!”女孩没有隐瞒,“除夕夜一饭之恩,除了那折戏,他给我们每个人都送了一份礼物。”
“有人想要能陪伴一辈子的布娃娃,有人想要用不完金银珠宝,有人希望家人平安富足,而我想……求仙问道。”
“他都满足了?”沈沉碧顿感不妙。
女孩点头。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一个差点冻死在北都街头的商人,他连自己都无法保全,怎么可能有本事满足别人的愿望?
何况,这些愿望里,有连神灵都无法保佑的。
“你叫什么名字?”
“棠儿。”
沈沉碧收敛起眼底的郁色,目光直直望入她的眼睛:“棠儿,你告诉我,茶楼失火,你们班主知不知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