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魂咒发作比刚种下时还要霸道,不知道温向安又做了些什么,沈沉碧留在识海深处用来温养神魂的灵蕴似乎在一瞬间都被抽空了,就连闻眠配合银镯里的神念,拼尽全力也无法遏制。
他的手掌扶着沈沉碧的后颈,仿佛在暴雨中护住一株初生的草。
“阿满,”沈瑜推开惶恐的宾客,奔到他们眼前,仔细端详沈沉碧那张断纹瓷般的脸,心焦问道,“她怎么了?”
她无瑕去看闻眠的神情,故而并不知道眼前这个曾被她断定为面首的花瓶眼底聚集起了风暴。
如果踯躅在这里,她会理智地远离他,然后给不知道躲在哪里闷声作大死的温向安点根蜡。
章星茂垂眸按住剑匣,他的两把灵剑乃掌门师尊所赠,对方圆十里内细微的灵蕴变化都敏锐无比。
它们颤动着,几乎尖啸而出,却不是因为兴奋,而是恐惧。
师尊曾说,此番下山,他完全可以凭借师门名号在三界横着走,除非遇上那些真正的大能——“灵剑会警示你,不要直视,只管逃命,无论代价”。
闻眠便是这样的“大能”,他的杀意极其内敛,夜风从他身侧拂来,甚至暖融。
他到底经历过多少厮杀,才能做到如此?
“他是谁?”他退到阴影里,压低声音问萧许言。
白衣公子没有回答,他凝望着。
年轻的侍卫扶住郡主垂下的脑袋,小心地将她的脸贴在心口处。澎湃杀意被压缩得仿佛千万根藏在棉花里的针,他用最柔软无害的那面包裹住她。
闻眠脚底亮起法阵的微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甲板上时,萧许言淡声:“不知道。”
顿了顿,他补充道:“从未见过。”
*
揽芷院。
因为郡主外出,寝室内并未留人。闻眠将沈沉碧安置在床榻上,挥手放下层层床幔。
他退到床幔外,慢慢锁紧眉头。
一个比要不要把温向安留给沈沉碧处理还要难抉择的问题出现了。
连月光都不曾踏足的漆黑寝室中,他屈膝敛袍,半跪在床边,隔着帘幔,轻声问道:“阿满,我知道你醒着,你……”
极轻极轻的声线再度下压,淡得近乎耳语。
他喉结滚动,直到最后,郑重又忐忑地询问:“你同意吗?”
帘幔的另一端,长久没有回应,少女的呼吸声渐渐低弱,似乎连做出决定的力气都没有。
他猛然握紧床幔,竭力按下冲动与担忧。
先前设下的聚灵法阵余威仍在,有了补给,将减缓温向安抽取她灵蕴的速度,他可以再等一等。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当月光落在窗棂,一只手才从帘幔后缓缓伸出来,惨白的月色照亮上头细密的血色裂纹。
闻眠忙倾身靠过去。
“帮……我。”
沈沉碧的声音支离破碎,这具多病的身体本就靠她出生时封印的那点灵蕴支撑,温向安动了本源,她怎会好过!
闻眠虚握住她的手,如得到敕令般,顺着她抽手的力道上了榻。
温软的帐中香充斥鼻腔,恍惚回到曾经相伴的那一千年里,她用微凉的指尖丈量他的眉骨,袖口熏出令他沉醉的暖香。
闻眠撑在床沿的手掌青筋微凸,血色的裂纹已经蔓延到沈沉碧的脸上,他不敢多想,匆匆阂目俯身,额头贴上她的,神念侵入识海。
她自来防备心极重,即便性命垂危,且已经知悉有这么一步,识海外依旧筑起高墙。
闻眠不敢硬闯,只能轻叹着,温声哄她,慢慢试探,直至她握紧他的手。
识海相连的刹那,天光照入深潭。
沈沉碧一度以为,每个人的识海都应当是她所拥有的这副模样,广袤、澎湃。但显然,她见识少了。
闻眠的识海阴寒而深邃,她站在交界处,直视着这片秘地。
什么都没有,也许秘密深埋潭底。
她的视线投向自己那边,闻眠已经走到了分割黑白两色浪潮的烟线边。
他似乎很熟悉她的识海。
心念一转,她出现在闻眠身边,一面与他一道端详烟线后漆黑的浪花,一面警惕着他的举动。
今日彼端的浪花尤其汹涌,它们冲击着烟线最脆弱的位置,那里一枚暗紫色的印记正徐徐旋转,有明暗两色光亮在里头穿梭,似乎是某两种力量的转换。
“感觉如何?”闻眠抬头问她。
“没什么感觉。”
魂咒发作之初,她便被卷入了识海,不知道触发了什么,五感皆被关闭,强行干扰她感知身体破碎衰败的痛苦。
“但说实话,眼睁睁看着肉身开裂,识海里却一片静好,委实有些诡异。”沈沉碧问道,“温向安到底做了什么?”
“我猜,”闻眠从魂咒中捻起一缕暗色的光芒,微眯起眼,“今夜那场血雨应该和他脱不了干系。”
血雨在经历迭代的夸张渲染后,逐渐成为凡人认知里象征不祥与可怖的不可说,无人探究它为什么到来。
他曾在七百年前,淋过同样的一场雨,也见证了它倾盆而下的缘由。
彻骨的恨与冲破天际的怨,且必须死足够多的人,才会令司掌风雨的仙君动容,为此降下警示。
当然,时代在前行,怨恨不够的话,辅以某种法阵,也许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温向安无法再用沈沉碧前世的灵脉修行,只能另辟蹊径,重新将歹毒的主意打在她身上。
他利用血雨中丰沛的恶意,通过魂咒盗取沈沉碧识海深处的灵蕴。
那些由神力所化的灵蕴游散在黑白边界,维持着封印的微妙平衡,受到外力的冲击,自然会触发护主的行为。
它们涌向魂咒,本意是驱逐,不想却刚好遂了歹人的意。
失去主人的神力便如抱金过市的无知孩童。
闻眠轻轻叹了口气,抬眸看着沈沉碧:“接下来,交给我吧。”
沈沉碧疑惑地歪了下头,闻眠蓦然笑起来——在生死攸关的严肃氛围里。
一向运筹帷幄的她几乎从未露出过这种神情。
“你信任我吗?”动手前,闻眠问道。
短暂的沉默后,沈沉碧答:“我没得选。”
与她嗓音同时响起的,是潭水滴入大海的细微声音。
她片刻分神,他深埋识海下的汹涌神念长驱直入。
冰冷的潭水激得沈沉碧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她正要发火,便见闻眠的身躯肉眼可见地透明起来。
他澎湃的神念包裹着魂咒,替代她那些悍然送死却养肥敌人的笨蛋灵蕴,由此,从温向安那头输送来的怨气与恨意,皆被他承受。
他用他的修为,为她挡下这场偷龙转凤的劫难。
对温向安而言,他的灵力不仅没用,甚至可能有害。
虽然暂时不能杀温向安,但能恶心恶心他,也不错。
如此想着,闻眠的修为不要钱一般砸进去,即便对面察觉不对,已经停手,他也不依不饶,强行将力量送过去。
偷了东西还想全身而退,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魂咒中传来温向安气急败坏地吼叫:“闻眠你个疯子!你不要你的修为老子还要呢,快停下!”
“只喜欢神力,不喜欢妖力?”闻眠轻哂,眼底逐渐浮现疯狂。
沈沉碧神情微顿,默然抱臂远离,直至不再被他冰冷的神念笼罩,才出声提醒:“闻眠,适可而止。”
她虽乐于欣赏温向安自作自受,但还不想识海被毁……
温向安说得对,闻眠确实是个疯子。
“冷静点。”
画舫上,暗卫拦住试图用轻功飞上岸的沈瑜,面巾下的神情俨然头疼无比。
横渡槐安河,别说只有三脚猫功夫的沈瑜,便是她也不敢轻易尝试,公主平日最不在意郡主的身子,但真出了事就急得连脑子都扔了。
“怎么冷静?我不管,我现在就要去找阿满!”
“殿下,当务之急是回宫。郡主有高人护佑,必然不会有事,只管等消息便好。但有些事情等不得,今夜发生的种种,还要请娘娘定夺,抢占先机啊。”
沈瑜顿住,皱着脸看向她。
*
凤仪殿,宫灯长明。
已是安歇的时辰,慧敏皇后一反常态,正在佛龛前捻着佛珠默念经文。
掌事姑姑掀帘走入佛堂,她停下手里的动作,侧眸示意她回禀。
“娘娘,苏家的画舫果然出事了。”
“阿满和阿玉如何?”
“公主没事,暗卫传信,正护送她回宫,但郡主……”姑姑踌躇了一下,不忍道,“情况不明,生死一线。”
“什么?”
皇后腾然起身,端肃的面容上浮现痛心:“本宫可怜的阿满……”
她抚着经文叹息,红了眼圈:“怎会如此啊,陛下一道圣旨,她便连禁足的委屈都不能有,忙不迭出府昭告圣恩,若不是……她才十六岁,还那么小,何苦经历这些!”
沈沉碧是她一手养大的,比起沈瑜那个不省心的,她更心疼她多一些。
“她父王也可恨,只顾着情爱,三天两头地不着家,好好一个孩子,学着大人勾心斗角,就为在那吃人的朝堂活着!”
“娘娘……”眼看在这么骂下去,就要拐到陛下头上,掌事姑姑急忙劝道。
慧敏皇后哼了声,敛起情绪,将面前的经书一拍,咬牙道:“给关雎宫送去,她弟弟捅出天大的篓子,让我的阿满遭了难,她凭什么安眠?让她抄经为阿满祈福。”
“这……”掌事姑姑迟疑。
关雎宫那位贵妃娘娘早年小产落下病根,身子弱得很,她母族前朝得势,陛下待她虽不热络,却也曾提点娘娘要给苏家三分薄面。
“阿满身系国运,便是不为私怨,为她祈福又有什么不对?本宫抄得,她抄不得?”慧敏皇后冷笑,“何况,祭天大典在即,苏家不敢。”
“是。”
苏家猖狂,但苏贵妃进退有度,十分恭俭,皇后娘娘曾一度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却并没有因此怠慢娘娘,凡重要节礼都会请安。经书送过去,她一定会抄。
姑姑叹息。
苏家养的姑娘个顶个的好,奈何摊上整日闯祸的烂泥弟弟,贵妃娘娘会不会有怨呢?
慧敏皇后与文合帝少年夫妻,合谋过诸多算计,同披风雨,从不欠缺城府与谋略。只是后来前朝渐稳,她儿女绕膝,渐渐收敛锋芒罢了。
一卷经书,看似发泄,实则谋定而后动。
这么多年,一惯如此。
苏还雨闯祸,苏贵妃受罚,以此向苏家施压,管束庶子,也离间他们父女、姐弟间那本就浅薄的亲情,水滴石穿,终有一日,贵妃会有大用的。
然而天有不测,夜半时分,关雎宫陡然乱起来。
消息传到凤仪殿时,沈瑜正蹲在宫阶上数星星。小黄门一阵风似的从她跟前刮过,不多时,里头的灯便全亮了。
贵妃,小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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