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只会依赖我吗?”闻眠嗓音淡淡,“我从来没有同你们描绘过什么蓝图,请仙君坐道点化,不过是因为老家伙们闲着没事干,给他们找点活而已,省得他们整日下界逮我。”
沾湿的帕子“啪嗒”一声从妆台滑落到地上,闻眠顿了顿,瞧无甚表情的沈沉碧一眼,继续道:“一心指望强者扶持,与那些作乱的希夷有什么两样?”
“才不是!”踯躅反驳,“我们才没有指望你,但你言而无信。妖皇打上门来时,你是不是说过,栖梧山方圆八百里都归你所辖,任何人不得侵犯?你知不知道你走后,结界日渐衰薄,妖皇不再畏惧你的余威,不断率兵蚕食我们的领地?”
“你身为山主,可否肩负起自己的职责?”
闻眠凉薄一笑:“这句话,两百年前你也问过我,我的答案不会变。我下界收复栖梧山,不为天界卖命,也不同妖族示好,更不会因为怜悯你们,而停下我的脚步。”
“栖梧山不是我的职责,妖族强者为尊,谁有本事,山主之位,只管拿去。”
踯躅气得咬唇,瞪了他半晌后,眼圈一红,歪向沈沉碧:“所以说你比不上郡主一根头发丝,郡主病成那个样子,顶着一片骂声,说要拿下南郡,南郡便果真在她的治理下五谷丰登。闻眠,你就是个废物!”
对此,闻眠不甚在意地耸肩,环臂看向窗外。
阿满心软良善,总想为他人谋福祉——所以才会被希夷缠上啊。
“郡主,你看他!”
踯躅手一指,沈沉碧顿觉自己是手握惊堂木的倒霉县官,原本只问他们勾结所图,不料牵扯出这样一桩陈谷子烂芝麻的恩怨。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算惊堂木拍烂了都辩不出什么公平来。
拉倒。
“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只一样,不许内讧。”
“大是大非,我还拎得清。”踯躅嘟囔,“山主虽然不靠谱,但看在他实力不错的份上,我忍了。”
“我不至于和一只道行尚浅的花妖计较。”
“很好。”沈沉碧及时拍板,将踯躅讲要跳起来反驳的话堵回去,“话归正题,既然你们是旧识,那都勾结了些什么,给我一一如实招来。”
沈沉碧葱白的指尖在两人之间点呀点,看她的表情并不像处理叛逆一般深藏波澜,踯躅当即道:“我怎么可能跟他勾结!我驻留凡世,是为了报恩,和山主无关。”
“不过确实有一件事情……”踯躅鼓起来脸,食指对点着,犹豫片刻,老实道:“山主曾拜托我保管归云九觞,定时掺些在你的鹅梨帐中香里。”
沈沉碧挑眉看向闻眠。
“我不打算瞒你,眼下正是告诉你真相的最好时机。”闻眠走近前,半蹲下身,仰首看她,“你前世肉身消亡后,灵魂没有前往冥府,而是与我行走凡世千年,直至十六年前等到转世的机会。”
没有经历九重鬼门洗礼的灵魂投入凡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无人知晓。他不敢赌那个可能,更不愿违逆她的心愿,让她带着对希夷的爱与恨重活一世。
于是,他找上了榴火族。
“他们炼制的归云九觞,取圣兽司魇的一缕心头血为香引,模拟天界帝姬酿造的九杯酒,一醉忘前尘,将使用之人的过往封锁在识海深处。弊端便是这味香需要不断叠加,每年都不能断。”
故而,他只能拜托踯躅。
事关沈沉碧,她不会拒绝。
“只此一件,再无其他。”踯躅保证,“那天见到他,我也很意外,因为他说过的,无论郡主这一世过什么样的生活,他不会来打扰。”
然而他不仅打扰了,还以那样暧昧的姿态闯入了她的生活。出尔反尔,实在可恶。
沈沉碧凝视着闻眠的双眸,他眼底一片坦荡澄澈,大剌剌地由她探寻。
许久,她道:“希夷作乱,我不能坐视不管,解除归云九觞的封印,对我来说可有风险?”
“希夷作乱,你为什么一定要管?”闻眠反问。
沈沉碧怔了怔。
都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大梁有国师,再不济,文合帝手中还有最后的底牌,以她如今的身子状况,确实没必要上赶着。
“就当是……”沈沉碧遥望院墙外澄碧的天穹,轻声道,“为了我自己。”
“不后悔?”
“后悔是世间最无用的情绪。”
闻言,闻眠低眉浅笑,站起身朝外走:“那我抓人。”
他执行力惊人,眨眼便至垂花门。
院门半开着,曲径通幽,桃树蔚然的云霞下,少年一袭雪青色法袍,正押着个形容狼狈的女子。
闻眠站住脚。
章家小子竟如此上道?
昨夜他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在段书羽身上留下印记,以便日后寻她,不成想有人比他还快一步。
章星茂将段书羽往前一推,眼风掠向闻眠。
他亲眼见识过眼前人的实力,只是一顿的功夫,在师门中可称“天之骄子”的少年便卸下所有傲气,恭敬行礼:“前辈。”
*
段书羽安静得像鹌鹑,即便在垂花门前与仇人打了个照面,也面无波澜,由着章星茂将她押进小院。
沈沉碧在院中见客,简单梳洗完毕,只裹了件狐狸毛的大氅出来,毛领堆在颈间,衬得那张不施粉黛的脸愈发如雪一般苍白欲碎。
看来萧许言并没有危言耸听,郡主的身子骨愈发不大好了。
章星茂拧了下眉,道:“你要调查今夜这件事?”
他依旧不假辞色,但对比起六年前,态度可谓软化许多。
沈沉碧不解他突如其来的示好。
皇伯父削了武安侯德兵权,侯府长子因太子而死,她与章星茂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凭借幼年同在宫学念书的那点情谊,以及了却他父兄心愿、收编章家军这种不利好章家的小恩惠,压根无法消解。
“你想说什么?”
章星茂嘴唇翕动,半晌才别扭道:“你是郡主,不是京兆府尹,什么事情都往身上揽,还能活到二十岁吗?”
沈沉碧笑起来:“我若病丧,武安侯府会放炮仗吗?”
“同窗一场,我不至于这么没良心。”
“那会为我哭灵吗?”
“……你别得寸进尺。”章星茂咬牙。
恍惚回到求学时,倔强嘴硬的男孩被她和沈瑜联手捉弄,偏要端着板正的模样呵斥她们无理,然后被欺负得更狠。
沈沉碧眼底流露出一点怀念。
与最纯粹的孩堤年月渐行渐远后,前方的路途伴风夹雪。
她无意识地捻了下银镯,收敛心神,看向段书羽。
“闲话少叙,我们一件件来?”
章星茂被请去暖阁喝茶,偌大的庭院里寂然无声,穿行的奴仆虽多,但都井然有序,无不彰显王族的压抑与规整。
段书羽的目光不自在地游离了一瞬。
她原本就有些怵沈沉碧,而今身陷魔爪,更是慌上加慌。
“你想问什么?”
“为什么要取沈瑜的血?”
“不是我要,是……”段书羽想了想,撇开脸,飞快道,“有人用圣兽的下落和我交换。”
“谁?”
“不知道,我不认识他。但他好像很了解榴火族,也很……了解我。”
说到此,她才后知后觉地害怕了起来,下唇瓣被咬出血痕,嗫嚅着解释:“我一个人,从来没有离开过族人,找圣兽快找疯了,他忽然出现,说能帮我,我就——”
“所以,沈瑜手里那两张请帖,并非她使手段得来,而是你故意为之?”
段书羽颔首。
对新鲜事怀抱热忱与好奇的公主,拒绝四五次便能吊起胜负欲,再借助苏还雨那些狐朋狗友,请帖就能天衣无缝地送到她手里,就连七窍玲珑的宝德郡主都不会察觉到任何疑点。
“那个人教你的?”
沈沉碧得到肯定的答复。
想也是,段书羽长久地与世隔绝,入世找人竟能让自己沦落风尘、声名在外,生怕圣兽不绕道走,多少有些缺心眼子。
“他的目的是什么?”
段书羽老实地摇头。
沈沉碧头疼。
这还是那个红袖招引三千客的邀月头牌娘子吗?她的能说会道与机敏巧思呢,在人前装完就赋值归零了吗?
“一问摇头三不知,”沈沉碧没好气,“你还想不想找到圣兽?”
“当然!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几次接洽,他都穿得十分严实,连声音都多变,男女老少的,我能怎么办?”
段书羽现在就是非常地后悔!折腾了一大圈不仅什么线索都得不到,还惹上了不好惹的魔头。
“不知男女?”沈沉碧来了兴致。
“他一时佝偻如老妇,一时如垂髫小儿,又或是妖魅女郎,或是九尺壮汉,”段书羽回忆道,“他的身形与声线一样多变,但我肯定,他们是一个人。”
“依据呢?”
“他身上的味道。”段书羽颇有些自得,“榴火族人鼻子都灵,能分辨你们凡人所不能分辨的气味,甚至嗅出具象的事物。就比如你……”
她比划了一下:“像一棵古老的巨树,参天高,穷目而不能视顶。”
这种说法倒是很有趣。
沈沉碧追问:“那他呢?”
“他像佛龛前焚烧完的檀香,香灰泼洒进莲池,与夏末的莲花一起枯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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