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碧贵人事忙。
才从上书房脱身,她马不停蹄地去凤仪殿辞行,慧敏皇后颇感可惜,想留她用过午膳再走。
“宫里的膳食等得,军令状却等不得,再耽搁些时辰,阿满这顿饭就要去天牢吃了!”沈瑜握着慧敏皇后的袖子摇啊摇,“母后,你可饶了她罢。”
出宫的车马早已备下,沈沉碧拿着圣旨,一路畅行。
她力求低调,此番出行没有带昨夜的仪仗,马车的样式平平无奇,驶出宫门后,压根不会有人来猜她的身份。
尽管如此,她还是在半道被人拦下。
踯躅掀起车帘,怒斥:“哪来不长眼的……”
在看清那人的脸后,她凶巴巴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
“……的小公子,有、有事?”
跟随沈沉碧多年,不知美丑的小花妖也算有了审美这种东西。
拦车的书生风流无双,桃花眼盯着人时,莫名有种深情的缱绻意味。
日光熠熠,他朴素的布衫都仿佛闪起光来。
踯躅不得不承认,这是她见过第二好看的男人。
第一是山主。
书生将怀抱的画匣递过去:“久闻郡主美誉,特来献画。”
踯躅的眼神顿时警惕起来:“你是什么人?”
“故人。”
踯躅一愣,也就是这晃神的功夫,再定睛,马车前行人如织,但哪里还有书生的影子。
锦布包裹的画匣搁置在车辕上,仿佛凭空生出一般。
踯躅惊疑不定,迟迟不敢伸手去拿。
“看看吧。”沈沉碧疲惫道。
她才闭目养了会神,希夷就找上门来。
又是故人,又是装神弄鬼,除了他们,再没别人。
她倒不害怕希夷找事,多行不义,他们越折腾,留给她的线索就越多。
踯躅只好先掐个诀,将画匣里里外外地验看一遍。
郡主清洗南郡府衙的手段太过狠厉,一人阻她,全族除根,上至八十岁的年迈老翁,下至襁褓中的孩童,凡能喘气,都得死。
在连蚯蚓都要翻出来竖着对半切的可怕屠杀下,仇恨她的人可谓过江之鲫。
六年来,千奇百怪的暗杀数不胜数。
进献郡主府的财宝与美人,常常伴随杀机,各色奇诡机关层出不穷,稍不留神,府中将挂白开席。
查验每一件靠近沈沉碧的物品,已经是踯躅的习惯,尤其方才献画的人如此诡异。
但她一无所获。
这就是个寻常画匣,用来包裹的锦布也毫无特色,随意去布庄扯一尺,甚至用不上一两银子。
无奈,踯躅只能上手打开它。
可当她布下结界,再摆出视死如归的表情后,惊异地发现——
“……打不开。”
画匣上有禁制,原谅她修炼千余年,没花一点心思在这方面,尽顾着钻研法宝去了。
踯躅丧着脸,心虚地看向沈沉碧,圆溜溜的杏眼眨呀眨:“要不……召山主瞧瞧?”
沈沉碧下意识抚摸手腕上的银镯,尚未开口,一只信鸽扑棱棱飞进车厢。
青鸾卫养的鸽子,不仅一日可飞七百里,更有辨认接信人方位的能力。即便沈沉碧人不在府中,红珠一样能把紧迫的消息传递到她手里。
沈沉碧展开信纸,看毕,眉头紧蹙。
她吩咐车夫:“去城西。”
*
早春微寒,但地下赌坊因人群聚集,又正值晌午,沈沉碧甫一踏入,竟感到了闷热。
狐狸毛的大氅还披在身上,与这里的光景格格不入。
大梁不禁赌,北都最著名的赌坊名曰千金台,庄家们比美貌更昭著的是一手出神入化的赌术。那里接待的客人非富即贵,有人一夜散尽家财,也有人一赌成名。
这些藏匿在街头巷尾的小赌坊远不能与千金台相提并论,不过是贩夫走卒们闲来无事的一点消遣罢了,三两个铜板便能玩一局,不能指望发横财。
但偶尔也有不知事的富贵子弟闯进来,老客们便会起哄着联合庄家坑骗肥羊。在这个法外之地,输光了裤衩,去官府告状,官府也只能表示爱莫能助。
沈沉碧穿戴得素净,但狐狸毛珍贵,密织的暗纹与编身的绫罗,以及藏不住的精巧环佩,连随身的女使都富贵,不必分辨也知道是只流油的肥羊。
当即便有人围了上来。
汗液与烟草混合的味道让沈沉碧皱眉,踯躅从斜挎的乾坤袋里掏出一架弓弩,一箭射在赌桌上。
带着灵气的箭矢劈碎赌桌,骰子和铜板四散滚落,木屑与烟尘齐飞,粉衣女使冷着脸:“滚!”
出手方知狠人,此举顿时震慑了不知死活的赌客。
庄家陪着笑:“姑娘这是做什么?来者皆是客,纵然心情不好,也不能拆店啊。讨口饭吃,不容易。”
弩箭抵在庄家的脑门上,他的面色惨白起来,高举着手,不敢再多说客套话。
沈沉碧越过他,朝赌坊深处走去。
这里比她想象中要大许多,正中墙上挂着貔貅纹样的大徽标,日光从破败的天窗灌进来,落在徽标上时,只滤剩惨惨的白光。
一袋银钱被她扔在就近的赌桌上。
“赎人。”
钱袋丁零当啷响,满当当的白银,看得一帮赌客眼睛直冒绿光。
踯躅凶道:“没听见?让你们的东家滚出来!”
“东东东家……”庄家哭丧脸,眼神乱飘,不知向谁求助。
他哪里能够知道,东家老神秘了,除了那几人,谁见过啊。
“姑娘赎什么人?我们赌坊做的是正经生意,即便出不起赌资,也不会将人扣下。”有人走上前,轻松将踯躅的弓弩拨开,“何况姑娘如此富贵,想来同伴也是个厉害人物,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不敢得罪。”
倒很会放屁。
沈沉碧睨了她一眼,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半拢着外袍,圆润肩头将露不露,歪斜地站着,容色并不出彩,但一双眼睛很风情。
她如邀月楼的姑娘般柔婉,但在这无法度的地下赌坊,经历方才的混乱,竟没有一个臭男人都不敢挨上去白占便宜。
沈沉碧挑眉,仔细地打量她。
底盘稳,腰肢并不细瘦,反倒显出柔韧,薄纱外袍下的上臂即便松弛,也看得出肌肉的形状,染着红蔻丹的指甲尖长,影响握剑,但能□□与精巧暗器。
是个练家子。
“赌坊不敢,但焚琴斋敢。”
此言一出,女人眸光微暗,扯唇笑道:“什么斋?莫不是话本子看多……”
话未说完,她状似无意地拉起滑落的外袍,借机侧头瞥向暗影处,转而道:“但您来一趟城西不容易,且去喝盏茶吧,街对面的三生茶寮有壶茶,应当很适合姑娘。”
“茶名……红珠。”
她一字一顿,带着点江湖客对达官显贵独有的挑衅。
沈沉碧哂笑,不与她纠缠,左右已得了线索,找红珠要紧。
踯躅气鼓鼓:“故弄玄虚给谁瞧呢!”
出了门 ,她不忘回头瞪人,但重新围拢在赌桌边的赌客们阻拦了她的视线,只听见下注的吵嚷声中,女子笑骂:“你娘生你没□□,只管拿眼珠子屙屎,明明是大!”
话也太糙了。
踯躅捂耳朵:“什么人呐。”
“煮鹤楼地杀榜十三,江湖人称十三娘,金丝杀人,赌术高绝。”沈沉碧道,“她小时候乡里闹饥荒,爹娘原要杀她充饥,她却先吃了弟弟。”
这并不是秘密,甚至是十三娘大肆宣扬的过往,青鸾卫轻易就能查出来。
她想借用焚琴斋的势力,没道理不查他们的底细,不料狡兔三窟,除了这处赌坊,他们还有据点。
三生茶寮不打眼,店内灰扑扑的,客人也少,跑堂的小二背对大门,支着脑袋打盹,奇异的是,他□□并无条凳,竟是扎着马步,稳当当地睡过去。
又是个练家子。
沈沉碧眉眼微沉。
察觉有客来,小二头也不抬:“二位姑娘喝什么?”
沈沉碧报了茶名,小二毫不意外,指指二楼,照旧打盹。
踏着狭窄的木梯上楼,厢房里,有人正煮茶,是极难得的翠微金盏。
年轻的白衣公子轻吹茶汤,如老友般同沈沉碧打招呼:“郡主可算来了。”
红珠坐在他手边,倒没有五花大绑,只一个笑眯眯的后生手持阔刀,抵在她脖颈的要害处。
红珠在信中自陈得罪了焚琴斋的东家,因他扬言要见郡主,她一怒之下拍案而起,被这后生一掌劈翻,须得郡主拿钱来赎。
她十四岁起便跟随沈沉碧,安排在军中习武,从未吃过这种大亏,简直……奇耻大辱。
沈沉碧瞥她一眼。
到底出身行伍,不知江湖险恶,焚琴斋藏龙卧虎,也怪她行事仓促,只安排红珠一人前来。
自觉有愧,红珠挣扎着想起身:“郡主……”奈何肩上阔刀竟有如千斤重。
“我如期赴约,斋主该放人了。”沈沉碧道。
年轻公子意外地好说话,不仅示意后生退开,抬手时,指尖还夹着一张字条。
“郡主要的东西。”
红珠起身去拿,却被他灵巧避过。
她冷声:“你什么意思?”
他的手臂支在桌上,挑眉看向沈沉碧,意思一目了然。
“郡主。”踯躅皱着脸提醒她不要过去。
焚琴斋利用红珠要挟郡主,用她的笨脑瓜子想也知道不怀好意。
沈沉碧却毫不犹疑地走上前,在桌边落了座:“倒茶。”
这气势,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才是茶寮的东家。
后生看向自家斋主,男人把玩着字条,对沈沉碧的要求不置可否。
那就是首肯的意思。
他只好顺从地捧起茶壶,沈沉碧却抬手盖住杯口,目光直勾勾地盯住对面的男人。
他的脸是假的。
只一眼,她在心底下了定论。
无论多精致的人皮面具,只要戴上,都会有破绽。
沈沉碧态度嚣张,放眼大梁的北境江湖,没人敢这样吩咐他。后生不忿地握紧壶柄,正要发作,却见男人低眉笑笑,起身。
茶壶换到他手中,茶汤注入琉璃盏。
沈沉碧冷不丁道:“萧许言,好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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