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金盏的香气在茶室中弥漫开来,茶壶被搁置回原来的位置,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郡主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他的声音平静,但显而易见地冷淡,“长宁伯府是钟鸣鼎食之家,我却出生潦倒,挣点不入流银钱度日罢了,怎能与清贵的萧大公子相提并论?”
沈沉碧看着翠微金盏微绿的色泽,沉默良久,呵笑一声。
大梁最顶尖的十种茶,前六种为皇家御用,除了每年赏下去一些,宫外人便是闻都没闻过。
翠微金盏不在前六种,但也极为难得,每年收成多少,茶园都有数。她相信手握焚琴斋和煮鹤楼的江湖客有这个财力,可太巧了。
这人喝着萧许言最喜欢的茶,穿着萧许言常穿的白衣,用着旧友熟稔的语气招呼她,就连煮茶的习惯都差不离……放眼北都,也没几个人能将这些巧合对上,如果眼前人是章星茂,她铁定一诈一个准。
当年抱着鹩哥怯怯上马车的孩子,长成了八风不动的江湖客。
如果他是敌人……
她想,她应该杀了他。
沈沉碧端起茶杯把玩着,掩下眼底的杀意。
既然他不想承认身份,她便给他留一线,在商言商,一切按他们的规矩来。
“要多少?”
斋主重新落座,字条被推到她面前,他的指尖却没有松动。
“不敢要郡主的真金白银。”
那就是要用比真金白银更贵重的东西来换了。
沈沉碧抬眼,冷冷吐出两个字:“奸商。”
男人低低地笑起来:“既要在那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找出尹真,又要防止尹真被其他人率先找到,郡主可知我焚琴斋上上下下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
“少来这套,”沈沉碧无比清醒,“我的人找不到他,原来是因为你从中作梗。”
斋主却坦荡地保持着他的臭不要脸:“毕竟我是个卑微的江湖浪人,想和郡主谈生意,就只能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了。虽然给郡主造成一定的麻烦,但结果——皆大欢喜。”
沈沉碧冷笑:“你的条件?”
“一个承诺,”男人补充道,“是你沈沉碧的承诺,而非宝德郡主的承诺。”
“有区别吗?”
“当然有。郡主之位可以有万万千千个人接替,唯独沈沉碧是沈沉碧,除非你死了,这个承诺始终生效。”
“当然,你可以放心,我做生意一向有底线,不会为难你悖逆立场与底线。”
沈沉碧微眯起眼。
她现在有些怀疑,这个消息灵通的情报贩子是不是知道了一些什么。
但最后,她什么都没有问,用力从他指下抽走那张字条。
“成交。”
沈沉碧起身便走,直到屏风转角。
“郡主不会想杀了我吧?”
“迟早。”
少女的裙摆拂过门槛,男人忍不住朗声大笑,引得袖笼中的鹩哥探出脑袋,啄他的手。
*
尹真的下落到手,沈沉碧示意红珠驾车。
她亟需赶在所有人之前见到尹真,从他嘴里撬出他到底与哪只希夷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目的又是什么。
文合帝不放心她一人独揽破案的功劳,在苏永章的撺掇下,最后还指派了大理寺丞。
五品官,无足轻重,但那个人是礼部尚书的女婿,被尹真屠了满门的李家,家主李畚是他的连襟。
原本他应当避嫌,但用苏永章的话来说,便是“郡主都不必避嫌,遑论他人。既然都是利益相关,刚好凑在一处,互相监察。何况案子最后还要交给大理寺审查,再由陛下过目。”
多重加持下,这位大理石丞将非常难缠。
“可是郡主,”红珠握着马鞭,犹疑道:“昨夜我去邀月楼,段姑娘说已收到圣兽传信,大梦三千到手,今日在王府相会。这个时辰,他们应该已经到了。”
沈沉碧微愕。
她当然知道大梦三千从制成到使用最快也要三天时间,将司魇丢出马车,不过是正在气头。但他居然真的拿到了?打哪来的?
沈沉碧沉吟片刻:“回府。”
两相抉择,还是大梦三千更重要一些。
她不清楚尹尹真身边是否时刻存在一只强大的希夷,但要想和他们谈,她必须拥有足以匹敌的底气。无论是记忆,还是力量,对她来说,都不可或缺。
揽芷院此刻却堪称鸡飞狗跳,应该站合力做好这笔买卖的一人一兽吵翻了天。
“我不同意!”段书羽梗着脖子,“别以为你比我大,就可以拿捏我,我是族长,我不能砸榴火族的招牌!”
“你是族长又怎么了?”司魇冷哼,“小丫头片子眼神有本大爷好吗?我说它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
“你不肯交代它的来处,那它就是个来路不明的东西。你不清楚大梦三千对沈沉碧有多重要,那总要顾虑一下闻眠吧?你竟敢给买家用不明不白的香料,司魇,你要是不想干,你可以滚!”
“我倒是想滚,但这笔买卖做不成,别说你我,整个榴火族都得完蛋!”
“那就更要谨慎了。”
“你懂个锤锤!”
司魇蹲下身,苦恼地抓乱头发。
那个人出现后,他才想起两百年前,他做过一笔交易。
当初圣地结界破碎,他不得不出逃,是那个人帮助他掩藏气息,躲入凡界人城,而那位的要求则是取走族长临死前炼制的最后一颗大梦三千。
榴火族时值多事之秋,没有人有空去查看珍稀的香料是否都在,被承诺买断的大梦三千就这样流落旁人之手。
等到段书羽成为族长,开阁盘点时,也只当在混乱中遗失或是污染丢弃了。反正这两百年来,族中没有人炼制过这种香料,算不得食言。
司魇忧虑的,不仅是这枚重新现世的大梦三千是否还能使用,会不会对沈沉碧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还有——那个人。
沈沉碧必须使用大梦三千,否则,榴火族全族暴毙,他也逃不过被天兵追杀的结局。
这是一个为沈沉碧精心设计的局,她只能一步步踏入。
除非她这一世决意不解开封印——不可能的,她的意愿,终会被那位影响,他将像鬼一样,将沈沉碧紧紧缠绕。
司魇已隐约窥见了暗涌里的阴谋与博弈,沈沉碧是个极其危险的人,和她沾边,没有任何好处。
他急于从漩涡中脱身,带上段书羽回到榴火族,不再过问这帮人的恩怨。
所以——
“这枚大梦三千是我卖的,如今物归原主,我也检查过了,没有任何问题,它可以使用。”
司魇从未这般郑重,段书羽愣住,须臾,她便跳起来:“那你让我看看,至少要过我这一关!”
司魇反应快,唰一下退到门边,仗着身高优势,举起那枚茶色的珠子,不让段书羽过手。
“本大爷才不给,你看不明白。”
他逗猫似的,神态轻松,气得段书羽当场祭出香案,抡起就砸。
司魇料不到祖上传下来的香案还能这般使用,没防备,右肩胛挨了一记,痛得他眼泪直飙。
没道理为了这点小事和晚辈动手,他只好一边逃窜,一边胡乱嚷:“不给你看是为你好,本大爷好心喂了驴肝……喂喂你轻点!”
话是实话。
那位手段阴,万一真在这枚大梦三千里动了什么手脚,届时就算沈沉碧出事,他也能一人扛下人皇与闻眠的怒火,将段书羽和榴火族清清白白地摘出去。
这蠢丫头怎么就不懂呢?
他从见客的正堂逃到长廊,又从长廊逃到庭院。
沈沉碧站在月洞门边,抱着手炉,嗓音凉凉:“两位,拆着呢?”
满地狼藉,精心侍弄的名贵兰草都蔫巴了少许。
段书羽环视了一圈战场,悻悻地将香案背到身后,悄悄收起来。
沈沉碧往正堂走。
踯躅还抱着那个莫名其妙的画匣,接手炉与斗篷的活计便交给了杏月来做,另有女使端来新沏好的茶。
沈沉碧看着明显心虚的一人一兽:“怎么回事?”
“没……”
司魇才说了半个字,段书羽一脚踹在他的腰上,劈手就夺攥在他手里的大梦三千。
司魇反应不及,只得借着她的力道将手中物向上抛出,也顾不上痛,抢在段书羽之前伸手去接。
段书羽眼疾手快,一巴掌拍飞他的手,跳起来抢。
可惜不巧,她失手了,茶色的珠子与她擦肩,落在奉茶女使的端来的茶杯中,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段书羽呆住了。
她看着那杯茶,半晌,“完、蛋。”
司魇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摆根本没有的灰,咬牙:“有病就去治!”
“那还不是怪你!”段书羽立刻反击。
但很快,她便泄了气。
大梦三千和其他香料不一样,炼成后要用最极品的茶叶沏出的茶水化开,佐以圣兽的胆液,用金乌之火催发,才能生效。
王府富贵,沈沉碧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但这杯茶,似乎达不到极品的标准。
“什么茶?”段书羽小心翼翼地问。
“塔泉云雾。”女使答道。
沈沉碧补充道:“茶谱中,塔泉云雾位列第三。”
“凑、凑合?”段书羽看向司魇。
司魇把头扭过去,不理她。
“切!”段书羽翻了个白眼,调整心情,捧起茶杯,仔细嗅看。
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了,总不能更坏。
“这枚大梦三千没有问题,只是方才发生了一点点意外,但不影响使用!”段书羽问道,“或者你再等两日,原料一送到,我即刻炼制一枚新的。”
“确定没问题吗?”
“确定。”司魇抢答。
沈沉碧垂下眼:“不等了。”
段书羽得了令,将茶杯端到司魇面前,歪头示意他老人家赶紧就位。
胆液这种东西,现取才新鲜!
一切就绪,金乌之火在段书羽指尖跃动,被好一通折磨的司魇委屈地蹲在角落里,从闻眠咒骂到榴火族的列祖列宗。
以至于,谁也没防备踯躅怀里那幅骤然从画匣中飘飞出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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