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寺远在城郊,不是什么知名古刹,因方丈有些声望,故而香火还算鼎盛。
穆月成是寺中请来修缮壁画的客人,暂居在后山禅房,竹寮清幽,鲜少有沙弥和香客踏足。为了今日,他还特意设下结界,即使把后山掀了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旧时恩怨让两人此番会晤分外眼红,闻眠本就是除了沈沉碧对谁都耐心欠奉的性子,穆月成明讽他蠢钝,直往他心底最介意的那块软肉上戳,脾气再好的泥人都能被撩出三分火气。
闻眠自然而然地动手了。
千年前那场决战没能分出胜负,今时今日他们都抱着对方必须死的决心,竹影一排排倒下去,晃眼的各色法光从后山的这头闪到另一头。
修行逾千年的怪物们交手起来足以令山河变色,即便是他们自己设下的结界也无法承受。
结界外清朗的天光投到他们身上时,两人都极度狼狈。
闻眠的胸口破开大洞,鲜血哗啦啦淌出来,他却似乎没有痛觉一般死死地盯住穆月成。
他比千年前更了解希夷这个族群,他们天生没有修炼的能力,所能驱使的也不过是愿力而已,但眼前这一只显然已经打破这条规则。
穆月成从阿满身上索取到的东西,被他开发出可怕的价值。
难以想象,本就城府颇深的他辅以这种实力会给北都乃至大梁带来怎样的灾祸。
难怪当年阿满转生时,同他说沈沉碧必然不会安于当一个富贵闲人。
三界之中,也许除了她,再没有人能遏制穆月成。
“你害怕了?”穆月成飘然至他三步之外,挑衅道。
他其实并不好过,束发的布巾被闻眠轰成齑粉,如若不是闪得快,碎掉的将是他的脑袋。
他能看起来比闻眠好上一些,仰仗的不过是这具愿力凝聚的身躯没有填充真实的血肉罢了。
“害怕的应该是你吧,”闻眠嗤笑,“解开识海的封印后,她不但能记起你们犯下的罪行,而且将取回散落的神念,成为无可匹敌的神。”
“你,会死得很难看。”
“是吗?”穆月成挑眉,隔空取来观雨台上的茶杯,赤色茶水一滴未洒,他轻轻摇晃着,垂眸看里头倒映的眉眼碎在波纹里,道:“我赌她不舍得。”
话音未落,茶水蓬然炸开,凝化成一朵硕大的莲花。当它舒展花瓣,整座后山都笼罩在血色里。
一切交锋都在铺垫这朵花,穆月成执意要困住闻眠。
不止为了杜绝他见到沈沉碧,触动那段过往,更是为了斩断沈沉碧的左膀右臂。
可惜他百密一疏,低估了闻眠的实力。
在最后一线天光被吞噬之前,这只身经百战的妖顺着山风,逃了。
他去的方向,正是穆月成修缮壁画的那处佛堂。
闻眠长心眼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有架打就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愣头青莽夫。要不说大人会调理人呢?跟在她身边,经年累月,猪都会上树。
穆月成咬牙哼笑,想不明白闻眠到底是什么时候分出神识去寻找沈沉碧的。
漫天的血色中,他捏碎了那只茶杯。
鲜血沿着掌缝一滴滴砸落在滔天洪水里,整座碧落城被初升的血月笼罩,连城墙砖瓦都镀上朦朦的红。
阿满收回手,接过穆月成递来的手帕随意地裹住伤口,垂视脚下奔涌的浪潮。
“是时候了。”她道。
穆月成无声地退下去。
金色的光芒照亮天地,光辉几可盖过月芒。载录希夷生平的卷宗在城主手中飞快地翻动书页,数不清的金色丝线如风中散开的长发,向着血月升起的方向飘飞。
这是希夷消逝后留下的残念,有着最深重最难易消解的怨戾之气。城主将在今夜让洪水带走它们。
城楼的拐角,穆月成注视着阿满的背影,思绪渐渐飘远。
他并不是第一批在碧落城中落脚的希夷,却是第一只能观瞻这场仪式的希夷。
他之所以被城主看重,是因为足够稳定。
三生鉴照见他通透平和的心境,适逢城主遴选侍者,他就这样被留了下来。
一开始只能做些清扫庭院的杂活,后来,他一步步取信于城主,成为她得力的臂膀,从而有幸在碧落城百年之期到来时,随城主登临城楼。
血月与洪水震慑他的心魂,直至仪式结束,城主凝望着西沉的月轮,蓦然道:“你死的时候还未及冠,有名而无字,如今年月杳杳,已过二十载,我为你取个字,可好?”
他生前惨死,浑浑噩噩流落到碧落城时,早记不清名字,城主使唤他,总是这穆那穆地胡乱喊。
“月成,穆月成。”阿满道,“我希望往后的每一个百年,月亮都能如期升起。”
他低声道谢,看见城主眼底淡淡的忧虑。
后来接触更多碧落城核心的事务,他才知道,这轮月亮是维系碧落城、希夷与外界平衡的重要存在。
能在三生幻境中幸福过完一辈子的希夷寥寥无几,大多数都如陈萍生一般,最后化作冲天的怨戾之气。
三界无法承受希夷强烈的执愿,于是将他们丢给了碧落城,碧落城要接纳源源不断的希夷,只能借由洪水,将失败者的残念带到月亮的背面。
那是真正的不毛之地、无人之境。
怨戾之气如同被打包好的垃圾,只要扔得足够远,就不会破坏碧落城、乃至三界的平定。
城主的心愿写在他的字里。
阿满的鲜血点亮莲灯,飘飞的金线被指引着,各自落入灯中。洪水的波涛停滞了一瞬,很快便在阿满强大灵力的牵引下,向着血月倒倾。
莲灯冲向九霄,洪水的阴影笼罩整座碧落城。如果没有意外,一切都会像从前一样落幕,然后等待下一个百年。
偏偏今夜有不速之客,倒灌的洪水被他劈散,莲灯零落,金线受到惊扰,腾然化作透明的骷髅脑袋,在水柱间抱头鼠窜。
简直乱了套!
带着酒气的大妖浑然不觉自己干了件坏事,脚踏巨浪,十分挑衅地一指阿满:“你很强,打一架吗?”
看着连死都不安生的希夷们,阿满想杀他的心都有了。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生灵误闯碧落城,大多都是沿着血月打开的通途稀里糊涂进来的,该问路的问路,该走人的走人,哪里像他这么嚣张——还很没眼力见。
阿满用力地“啧”了一声,顾不上安抚四散的骷髅脑袋,先隔空一掌抽飞这只不知死活的妖。
这一掌毫不留情,即使已摆出迎敌的姿势,巨浪上的那道身影还是倒飞出去,激起千层高的水花。
他一头撞在城墙上,竟是抠都抠不下来。
为保护城中希夷,在血月降临前,阿满依照惯例打开了城墙上的结界,饱受潮水侵蚀的古城墙此刻仿佛刷了层厚厚的浆糊,大妖的四肢与躯干被牢牢粘在墙上,他用力挣扎,也才将右臂从墙上扯开来一些,但很快又被吸附回去,再喝上几口掺着怨戾之气的洪水,刚还嚣张无匹的不速客总算老实了。
他仰望着半空中施法聚拢莲灯,同时安抚骷髅脑袋们的身影,眼底迸发出灼热的战意。
距离上一次鏖战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他守着日渐繁荣的栖梧山,感觉妖生能一眼望到头。
前些时日师姐又酿造新酒,在仙凡两界往来的散仙们为他捎带了一壶。西壁的山风吹不散仙酒的醇烈,他神魂离体,游荡到这座不知名的城。
他喜欢挑战强者,比起棋逢对手,他更想遇到比他强大千百万倍的敌手。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给仙界每一个拥有战力的仙人下过战书,最后讨打讨到四方帝尊的三十三重天。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这样强大的人,他身后这座城伏延千里,城中怨戾冲天,她不仅镇压着它们,还能调动天象,为己所用!
三界中没有流传过她的名字,但不妨碍他想跟她打一场!
当阿满试图像拎骷髅脑袋一般将他拎起来,塞进莲灯一起送走的时候,闻眠如一尾滑腻的鱼,从她闪烁着禁锢术光芒的指尖穿过,倾身至她跟前。
他的眼瞳像狩猎的野兽般变得扁尖,泛起暗金色的光芒。
死缠烂打!
阿满烦躁极了。
“不想走?那就留下来吧!”
血月停留的时间很短,这只妖有点实力,难缠得要命,如果先解决他,那她将来不及送走莲灯。
如今这年头,自寻死路的人不多见。
这般想着,她躲开他的攻势,重新凝聚灵力,令洪水倒倾,再分出一只手来将他控制在原地。
待血月收束辉光,消失在地平线上,她这才闪身过去,发了狠地扣住这条小蛇妖的脖颈。
“碧落建城三千年,你是第一个擅闯者,我不杀无名客,你报上名来。”
少年勾起唇,笑容恣意,眼神睥睨,仿佛阿满扣住的不是他的要害。
“闻眠。”
“闻、眠……”
城楼上,沈沉碧的目光穿过又缠斗起来的两人,定定地落在某一处。
洪水清洗掉尘垢,碧落城外那条黑水河竟清澈见底,在无光的黑夜,粼粼的波纹倒映着无角异兽浅银色的身形。
是侍卫闻眠衣襟上的那只银线兽。
他站在黑暗里,仰着脸,朝城楼上的她露出安抚意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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