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头接耳的群众肃起面容，纷纷抬首望向飘然而来的红衣女子，目光满是敬畏。
作为没有来处与归路的希夷，偌大的三界只有城主愿意为他们提供居所。城主强大又心善，却也伴随着阴晴不定的坏脾气。
或许只有那位常伴她左右的画师才能安抚一二，但连他都不敢在城主面前造次，可见城主威能。
木头官差们重新站起来，将陈萍生拉到阿满面前。
他已经老实，垂着头，仿佛死了。
阿满捏起他的下颌，望进他被黑线填满的眼眶，最后确认道：“你失败了。”
三生幻境会为希夷们提供三次机会，陈萍生没有达成生前的执愿，已被心魔吞噬殆尽。
连被她拯救的机会都没有。
阿满挥手，地上的腐尸与这处穷苦的屋舍化作飞灰，陈萍生的躯壳随之塌软下去，失去容器，无数黑线裹着浓雾阵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袭向阿满的面门，却不等近身，它们便被一朵金莲吞噬。
阿满放下施咒的手，平静地注视着那朵缓缓绽放的金莲，直至它升入高空，消失无踪。
她伸出手，一枚破碎的棱晶落入掌心。
“打扫一下，过了今夜，会有新的客人。”她吩咐。
木头官差们点了两下头，熟练地掏出清洁工具。
沈沉碧随阿满穿过长街，来到碧落城的东北角，城主府依山而建，高耸入云端，石阶与架起的长廊相连，廊下引入活水，池中种满未开的莲花。
城主府极尽奢华，目之所及皆是奇珍，阿满入府便脱去外袍，发带与衣物扔了满地，到内室时，连鞋袜都脱不见了。
帷幔后早已备好热水，她扑通一声沉进去，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沾染他人因果没好果子吃，执念更是如此，她守护碧落城数千年，没有迷失在希夷们千奇百怪的心魔里，全靠这桶热水澡。
她舒服地靠在桶壁上假寐，有人步伐轻悄，弯腰一件件拾起她散落的衣物，整理平整后归置在一侧。
他在帷幔前止步，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卷宗，温声问道：“大人，可要将陈萍生的名字划去？”
“划掉吧，今夜正好百年之期，我一并送走。”
闻言，男人翻到写有陈萍生名字的那一页，提笔认真划去。
沈沉碧看着他的脸，心底升起名为荒唐的落差感。
穆月成。
碧落城还在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跟随阿满左右吗？顺从、真诚，与她见到的那个浑身写满危险的画师判若两人。
“陈萍生刚到碧落城的时候，大人将他的等级定得很高，”穆月成道，“他很危险，事实也正如大人所料，自从得到三生鉴，他几乎无缝开启。”
希夷诞生于极端的情绪，而极端伴生不安定，他们总能在不声不响间忽然引爆一个惊天大雷，城主为方便管理，将希夷的危险程度划分白青赤玄四等。
像陈萍生这种，长在极为高压的环境里，生前从未得到过肯定与关爱，还没等到去世，便被怨戾充斥，死后化作希夷，躁郁的情绪会攀登到前所未有的高峰，并且永不回落，可标为玄。
城主曾叮嘱过他，城中风景甚好，他的邻居也都是好人，没必要埋头读书，一心功名。他左耳进，右耳出，将获取三生鉴当作科考一般，比照历年的经验逐一拆解，竟果真让他蒙混过关。
阿满大呼离谱，决心要改革旧制。
但还没等新规落地，陈萍生已经急吼吼地连开两次三生幻境。
他三岁开蒙，展露出读书的天分，十二岁考上童生，在一众同窗中脱颖而出，从此成为无能的父亲炫耀的工具。
他所有的成就，皆被归功于父亲。
“没有老子，哪来的你？你有今日，全靠老子，听懂了吗？”
他爹出身寒门，念过书，却止步于乡试，后家道中落，他愈发不上进，直至娶妻生子，将所有野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私塾的夫子说，三岁开蒙太早，他爹却拍着胸脯：“那要看他是谁的儿子！想当年……”
在话都说不明白的年纪，他必须流利地背出晦涩的经史，一日一篇，否则就打手心板子，站在家里那棵大榕树下，直到背出来才能吃饭。
十五六岁时，即便已经有了和父亲叫板的底气，他也因为长年遭受父亲的打压与控制而下意识地逆来顺受。长此以往，比脑子更快出问题的，是他的情绪。
坐在考场上，明明每道题都会作答，可眼前密密麻麻都是父亲狰狞的面容，手便抖如筛糠，墨滴在纸面晕开，弄脏了考卷。
他一直考，一直考，所有的经史与注释都能倒背如流，但每一年都无法作答完卷子。
直到最后一次，他在考场上被考官发现小抄，惶恐之下，连考卷一并撕碎，塞入口中。
这是重罪，无论是小抄，还是撕碎考卷，扰乱考场。回家后，他被父亲活活打死了。
托生成希夷，他的父亲如心魔般如影随形，但经历一次惨死，凭借强大的愿力，他总算有了和父亲周旋的余地，父亲是个爱炫耀又控制欲极强的人，他便时常用乖巧的应答与一些无关紧要的好成绩来糊弄他。
第一次开启三生幻境，他以为能凭借生前的记忆顺利考上功名，不成想因父亲大肆宣扬他的聪慧，遭来同窗忌恨，他被栽赃作弊。
第二次，他索性背井离乡，切断与父亲的联系，却因水土不服，硬生生错过了考试，三生幻境在他深感荒诞与绝望的目光里落幕。
于是就到了最后一次，他不走了，但必须想个办法，让父亲消失。
柴房里多了一具尸体。
可是，未来的举人怎么能背负弑父的罪名？长久的孝道思维束缚着他，杀死父亲的爽意与解脱很快就被莫大的惊慌攫取，他就此滑向了无可挽回的深渊。
他如往常一般早起背书，再学着父亲的模样上街买肉，挑剔肥瘦。
他将父亲融在身体里，这样，就不算弑父了。
看啊，他连父亲扇他耳光的力道都做得一模一样，怎么能说父亲死了呢，他老人家明明永远伴随着他——活着。
穆月成补充完陈萍生的生平，合上卷宗。
帷幔后哗啦一声响，阿满在浴桶中换了个姿势，手臂支在桶沿，托着腮看他：“你帮我记录了这么多希夷的故事，会被他们的心魔吞噬吗？”
“目前看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穆月成移开目光，答道：“但我想，即便出了问题，大人也不舍得我死。”
阿满低唔了一声：“希夷那么多，你死后，或许有更好的接替你。”
穆月成弯唇，玩笑般说道：“怎么会有人比我更适合大人呢？”
沈沉碧分明看见他眼底闪过不甘与寒意。
阿满似无所察，懒洋洋地吩咐：“出去吧，镜台上那枚棱晶，替我收起来。”
“是。”
穆月成退出去，取走棱晶。
神器三生鉴的碎片，使用过后已经完全损毁，但依然承载着陈萍生未散的愿力。
他凝视着它，耳边响起水声，是阿满起身穿衣了，他的目色微微沉，如混着朱砂的墨泼入眼底。
他将棱晶送入口中，衔在唇齿间。
身后响起阿满赤足走来的声音，啪嗒啪嗒，带着沐浴后的湿意。
舌尖卷走棱晶，它碎在后槽牙。
穆月成低下头，用指腹抹了下干净的唇瓣，似乎带着点消灭罪证的心虚。
可他明明！
沈沉碧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盯着菱花镜。
镜中倒映男人昳丽的面容，眼眸点漆，唇色似血，邪气如他舌尖那半朵莲花，一现即收。
他十分自然地让开位置，接过阿满递来的梳子。
*
常安寺，翠竹掩映的小径尽头，穆月成坐在竹寮的观雨台上，手里那杯赤色的茶水一口未动。
他在等人。
一个自从出现后，便永远不离城主左右的烦人精。
城主说，终会有希夷接替他的位置。
不对，那个人不是接替他，而是取代他。而且，他不是三界中最低贱卑微的希夷，而是九重天上血脉尊贵的大妖。
呵。
他将茶水泼入虚空，眼前的翠色扭曲了一瞬，一瓣突兀的桃花飘落在他膝头。
他捻起来，端详着。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们足有一千年未曾交锋，不知道如今的他，能拖出那只妖多久……
哦，半炷香，而已。
他也长进了。
厉风削断竹枝，穆月成挥袖挡下这裹着浓重怒意的袭击。
竹林中骤然飘起甜腻的香气，桃粉色的云雾随漫天的花瓣吹入常安寺。
玄衣少年丢开滴血的短刃，冷笑道：“千年前用这招，现在还用这招，穆月成，你就这点本事？”
“招不在新，有用就好。”穆月成站起身，拢着袖，朝他微微一笑，“比起上一次，你更慢了。”
闻眠握住掌心的伤口，眼中迸发出仇恨。
千年前，碧落祸患，他被穆月成用幻境困在半路。天生擅长破阵的妖，因为心底那点从未觉察的隐秘情意，竟一时分寸大乱。幻境中每一张朝他呵气的脸蛋，最后都化作阿满的模样，前方是桃林，脚下是深渊。
“你更爱她了。”穆月成嗓音微凉。
在那个遇强则强的幻境里，少年心事无所遁形，即便再来一次，也依旧能够有效佐证。
“不要用这个字侮辱她。”闻眠冷声。
“侮辱？”穆月成笑出声，正想嘲讽他原来也知道自己不配，话到嘴边，却连笑一起咽了下去。
大人是神，神不沾情爱，的确不该。
闻眠比他更爱重她。
意识到这一点，穆月成的面色慢慢阴沉下去。
“她在哪？”
“闻眠，你从来都不修炼脑子吗？我从两百年前就在为这一天筹谋，为了让大人只想起我，而厌恶你，我将能做的都做了，怎么可能让你在这个时候打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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