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师姐那个样子,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的手已经废了!”
尹真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昂然望向那团魂光,仿佛认定自己是什么值得歌颂的英雄。
“我无谓与你们争辩是非对错,我已经为师姐报仇了,而师姐,会踩着仇人的尸骨,复活。”
仇恨是一颗种子,在那个潮湿的夏夜生根,直到一年多后的冬日,破土而出。
尹栀的死刺激了老班主,让他本就不好的身体雪上加霜,卧榻多日,终是撒手人寰。
福全班就此落在尹小蝶手中,但她不善经营,并且为了堵上猜忌之言,排挤了不少戏班里的老人。台柱不愁出路,中规中矩些的角儿也开始自谋出路,只剩下一些未能出师的孩子,一登台全都露怯,倒彩声压倒福全班往日的辉煌。
她心系李畚,只等着做官太太,全然不顾福全班的死活。
可惜让她失望。
从入职户部到在北都安置,李畚始终对她避而不见。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被李畚利用了,却不甘心,四处托人打听,得知李畚新购置的屋舍位置后,日日都去拍门,但日日都被李宅的护院丢出去。
李畚摇身一变,成为家世清白的小吏,自是不可能再与她有任何瓜葛。
他娶了当时尚任职国子监司业的礼部尚书家寡居三年的千金,从此前途坦荡。
尹小蝶所有的努力和幻想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在一次撞见李畚夫妻琴瑟和鸣的场面后,她开始酗酒,终日浑噩。
那一年冬日,槐安河上才刚结一层薄冰,还不到能走人的程度,她买酒归来,失足从桥上掉下去。
那条路本就偏僻少人,又在夜里,她的呼救与挣扎根本无人知晓。
不,还是有一个人。
他注视着她的苦痛,注视着她被寒冷与黑暗吞噬,直到河面涟漪散去,一切归于平静。
目睹仇人死去的莫大快感攫取着他的官能,那日的黑夜就此笼盖在他心头,红日再未升起。
十七岁的尹真,见死不救。
二十二岁的尹真,亲手杀人。
罪恶滋长,他是仇恨的囚徒,偏偏他以正义之名。
踯躅沉默了。
她是妖,入世多年也还是一只妖,妖族睚眦必报,并无法度,在她看来,尹真唯一做错的只有杀了尹栀这一件事,他复仇——换做她,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她竟对眼前这个人起了怜悯与同情之心。
红珠的态度与她截然相反。
她眉目冷硬:“大梁律令,逼良为娼,构不成死罪,尹小蝶为尹栀母亲,有决断尹栀婚嫁的权力。但赵家白衣之身,逾矩纳妾,强抢民女,按律……”
说到这里,她的嗓音顿住。
尹真问:“按律什么?”
“杖责、罚金。”沈沉碧道,“至于量刑多少,权看谁告、谁受理。”
大梁律令有明文,但里头能操作的空间太大,说得残酷一些,赵家背靠国公府,都不用苏永章说话,多的是有人赶上前巴结,将赵家摘出去,这位国公爷的小舅子连小惩大戒都不必受。
红珠脸色难看,她出身贫民,后跻身权贵圈层,落差悬殊。她比谁都清楚事实,正因为清楚,所以也很无力。
赵李两家被灭门,她只能在心底说一声杀得好。
红珠默然放下搭在剑柄上的手。
尹真从她们的沉默中捕捉到支持的含义,他红着眼,咬牙道:“奸佞当道,我为百姓除之,有什么错!”
朴素的正义啊。
沈沉碧垂眸笑了笑:“好吧,就当你屠灭赵李两家满门没有错,那西照茶楼百余条无辜性命,该谁来背负呢?尹真,你得认罪。”
尹真唇瓣颤抖:“茶楼……不是我干的。”
“是,火不是你放的,结界也不是你布下的,你与那些人无仇无怨,但尹真,如果你不认罪,我继续往下查,遭殃的就是你的恩公。”沈沉碧回身看着他,眼里满是冰冷的笑意,“你也不想帮了你这么大忙的人,被朝廷通缉,终无宁日吧?”
所谓打蛇打七寸,他不是讲恩仇道义吗?那就按他的规矩来。
她今日见尹真,可不是为了听故事的。
所有事情,都需要一个交代,而这个交代,绝对、绝对不能落在希夷头上。
就算福全班死绝了,都必须藏住那个异国商人,藏住穆月成和温向安。
希夷不能为世人所知,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也必须如此。
这两个案子,只能尹真一人背了!
尹真瞪大眼睛,没有想到宝德郡主骗出他的动机,是为了将他拖入牢狱。既如此,她又何必来问他,写份口供,屈打成招便是。
“你没有多少时间考虑了,保尹栀,保恩公,还是保你自己?”
“可是郡主说过,看我诚意……”
“二十二岁的尹班主,不该如此天真了罢。”沈沉碧喝断他,“你杀了朝廷命官,杀了国公的小舅子,还想全身而退吗?”
“你血书求见我,是那位穆先生告诉你,我能帮你吧?”
“……是。”
“这就是最好的出路,用你一个人,保全其他。”沈沉碧道,“两桩案子皆因你而起,你应当负责。”
“郡主想保全的其他是什么?”
沈沉碧默而不应。
尹真苦笑一声:“好,我认罪。”
穆先生或许利用了他,但不重要。他手刃仇人,心愿得偿,穆先生就始终对他有恩。
非要定论,他们也不过各取所需罢了,他们都要为这笔交易里枉死的人负责。这个人,不能是穆先生,那可以是他。
“能不能再给我一些时间?”他用近乎虔诚的目光看向尹栀的灵魂,颤声道,“我想等师姐复活,看她一眼,哪怕是最后一眼。”
穆先生将师姐的灵魂从冥府拘来,说用仇人的血祭奠,就可以替她重塑肉身。
原本他想等到师姐回来,与她一起经营好福全班,但现在看来,他等不到那一天了。
“别等了,你等不到的。”踯躅叹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尹栀阳寿已尽,魂归地府,就算有了躯壳,那也是孤魂野鬼。”
她话中多有保留,沈沉碧可没有这么仁慈。
“尹栀死了五年,冥府虽然业务繁忙,但五年时间,再繁琐的投胎流程也该走完了。”沈沉碧怕他听不懂,完善道,“你把即将获得新生的她拖回滚滚红尘,被迫回想起那段锥心的痛苦过往,沾惹一身因果。”
“尹真,你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她好,而是在告慰当年无能的你罢了。”
“不……”尹真摇头,难以置信。
他可以接受师姐唾弃他杀人,却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往师姐身上加诸苦难的人里,怎么能有他呢?
“你在骗我!”他斩钉截铁。
沈沉碧呵笑:“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放尹栀回冥府投胎转世。不要让你的自私,毁了她!”
尹真颤抖着,连日拘锁在佛龛前的苦痛令他无法承受真相,他喷出一口血来,瘫软在地上。
沈沉碧用神念拟好口供,示意红珠拿给尹真签字画押。
鲜红的手印盖上去,层层叠叠悬落的红线便也被沈沉碧挥手散去。
它们掺杂着赵李两家人死前无望的哀嚎与仇恨,和尹真的执念一起,既为尹栀的灵魂开辟出无尘之地,也囚禁着她。
“不、不,”尹真伸出手,无意义地呼唤,“师姐,师姐……”
一遍又一遍,直至力竭而微弱。
沈沉碧用神念包裹住尹栀,她凝望着她,蓦然道:“会真相大白的,尹栀。”
红珠眨了眨眼,泪意涌上来。
“我说过,如何量刑,权看谁告、谁受理。”
“尹栀,你的案子,我受理了。”
闭锁的庙门被推开,兵卒齐步小跑赶来的动静越来越近,程沂官服上的珍禽纹样在火把的照明下清晰无匹。
沈沉碧走出来,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裙裳。
红珠将尹真认罪的口供交给程沂。
“尹真为复活其师姐私下修习邪术,施展妖法,酿就惨祸。”
程沂借着火光看毕:“真相就如此?他一人?”
他不信。
“真相就如此。”沈沉碧威重的目光压在他身上。
程沂不说话了。
沈沉碧朝马车走去,一只脚踩上马凳时,程沂那忍了又忍的质问终于飘来:“他一人做不到这种程度,那个异国的商人呢?还有烧死伯府千金的第二把火,该怎么解释?”
“郡主,如果推一只替罪羊潦草结案,那公道何在?”
“公道?”沈沉碧收回脚,转身看他,“公道就是,令天下平定,百姓安居。”
大梁与妖鬼精怪共生,巫医佛道当行,民众深信,以此来抚慰惶惶之心。若他们知道这世间还有一种生灵,比鬼可怕,比妖刁钻,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大梁皇族并无仙门修士倚靠,出了事,收不了场,是会被质疑的。
无论是文合帝还是她,都不想看到皇权失助的场面。尹真被送到御前,案子也一定会这么判。
程沂皱眉:“不对,公道是还天下真相,元凶该是谁,就是谁。即便尹真不无辜,但不能用他一人,掩盖其他人的罪行。”
“公道是粉饰太平的噱头,因要人心稳,才有这杆秤,它是治下的工具。”沈沉碧冷漠道,“如果我告诉你,真相会令天下不安,你也依旧坚持吗?”
程沂语塞。
沈沉碧登上马车,支撑病躯的神念散去,她无力地歪倒在软靠上,捧着手帕呕出一口血。
一只手从旁伸来,虚搭在她的背上,和暖的灵力源源不断地送入她的身体。
“闻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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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替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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