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高悬的牌匾下,肃穆如同书吏手中狼毫饱蘸的浓墨,落笔如刀,与堂中上首催人的发问一道,逼向伏跪的男人。
“尹真,是谁几次三番暗中助你放火杀人?”大理寺丞宋樾厉声,抛出这个反复诘责的问题。
染血的钝刀与福全班幸存的孩子们的口供一道陈列,尹真深知自己的罪名已没有周旋的余地。
宋大人连夜提审他,多番逼问,暗示他去攀咬郡主,但郡主说,他是茶楼纵火案与灭门案的唯一元凶,那他只能是。
昨夜因扛不住酷刑而松动了态度,以至于宋大人以为得到了崭新的突破,真是抱歉。
尹真跪在青砖地板上,寒意从本就受了刑的膝盖往上窜,煎熬竟盖过后背皮开肉绽的疼痛,令他深切地怨恨起来。
为什么恩人不送佛送到西,竟让郡主提前找到他;为什么郡主至今不出现,让底下的宵小来对他屈打成招;为什么他自己,要答应郡主背下全部罪名?
恶意在宋樾炯然的目光里累积,他真想去他的承诺、去他的恩情!他全招了,能给他一个痛快吗?
尹真抬起低垂的头,嘴唇翕动。
见状,宋樾握着惊堂木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眼底迸发出期待。
他在大理寺丞这个官位上待得太久了,久到……妻子唾弃、岳丈失望。
奈何刑部有一个程子尧,而他只是区区五品,凡重大案件,都轮不到他,上哪建功立业?
这一回是天赐的良机!他不能辜负岳丈与晋国公的举荐。
于是,他又追问了一遍:“是谁,谁在暗中指使你、帮助你,犯案?”
“是郡……”话到嘴边,尹真咽了下去。
不是……郡主是无辜的,是那位消失的异国商人,可他是恩人。
私心与仅存的良知博弈,尹真咬住后槽牙。
宋樾急了:“郡什么?把话说完!”
“寺丞许久不审案子,把规矩都忘了。”
沈沉碧迈过门槛,施施然地进来,身后独跟着程沂一人。
她气势迫人,堂中执杖的吏卒慌忙下跪伏首,宋樾不甘地看了眼通风报信的程沂,整衣下阶来行礼。
“郡主万安。”
沈沉碧越过他,走向书吏,随手拿起桌案上未干透的文书,略扫两眼,道:“为侦破此案,本郡主寝室难安。好难得缉拿疑犯归案,暂交刑部看守,还未及搜寻其余物证,便有人急不可耐地……”
书册甩在宋樾面前,她散漫的语气陡然冷厉:“宋大人,大理寺只有监察与复审之职,越俎代庖,该当何罪?”
惊得宋猛叩头,分辩道:“臣一心为陛下与郡主分忧,只望早日结案,绝无抢功之心!求郡主明辨!”
沈沉碧呵笑,旋身至一侧小卒搬来的圈椅上坐下,淡声:“那,宋大人审出了什么?”
宋樾擦了擦冷汗,双膝挪动,朝向宝德郡主:“将、将要从疑犯口中问出幕后之人。”
沈沉碧挑眉,饶有兴致地一摊手:“所以,是谁呢?”
宋樾瞪向尹真,喝道:“罪人尹真,郡主问你话呢,还不从实招来!”
尹真一顿,下意识抬头,却只瞥见少年郡主绛紫色的裙摆,以及搭在圈椅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的手指。
指根处,戴着枚素净的戒指,戒托呈栀子花盛开的形状,中央一枚纯白的玉石,恍似师姐重返人世的魂灵。
只一眼,他心头大骇。
师姐,他的师姐……对,那晚,师姐被郡主带走了。他不能为了减刑,攀咬郡主,连累师姐。
尹真闭了闭眼,顶着宋樾饱含威胁的目光,矢口否认:“没有什么人指使我,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噢……”沈沉碧装模作样地思索,问宋樾,“这是怎么回事?”
宋樾咬牙,心底将不合时宜出现的宝德郡主骂了千万遍,面上却还是战战兢兢:“许是、许是……”
“许是宋寺丞用了刑,险些屈打成招罢。”程沂上前一步,嗓音里含着淡淡的调侃意味。
这个也该死!
宋樾暗恨。
他的人在北都城中故布疑阵,遛着程沂在四处搜证,他明明无暇顾及刑部大牢,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可如今他大势已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程沂朝宝德郡主行礼,请命由他来重审尹真。
宋樾盯着程沂的背心,三品文官袍服上纹绣的珍禽晃得他眼睛疼。
听说程沂今早出门时还是便装,此刻却朱袍明丽,说不是早有预谋,骗鬼都不信!可恶啊,他定是被这竖子做局了!
明知宋樾文气的脸皮下是满腹闷雷,程沂不着痕迹地送去轻蔑一瞥,握住失去上一个人手温的惊堂木。
尹真屠门的动机已在口供中呈述,程沂依照流程公事公办地再确认了一遍,问道:“尹真,你且说西照茶楼中诸位客人与跑堂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设局毒杀?”
尹真茫然。
他知道个蛋蛋,那头的火真不是他放的,他也不清楚恩人的那位同伙在里头得到了什么好处,连照本宣科都做不到。
他又想去看沈沉碧。
他都认罪了,认罪还不行吗?为什么还要让他现编什么鬼动机,他就乐意点着火玩行不行?
“死到临头还敢隐瞒?”程沂一拍惊堂木,“传物证!”
还有物证?
尹真回头。
真有物证?
宋樾引颈。
佩剑与软甲碰撞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红珠高壮的身形出现在入口,她捧着一只红匣子,面容肃穆,仿佛捧着极危险的东西。
匣子与染血的刀刃放在一处,红珠回禀:“末将奉郡主口谕,追查福全班在除夕夜救助的那名异国商人,皇天不负,但他暂居的客房已经人去楼空,幸而他走得匆忙,遗留了不少东西,被客栈老板或收或卖,末将逐一追查点验,发觉此物最多疑。”
这算不得假话。
异国商人,青鸾卫确实找不到,但他长住的客栈却好找。去年冬日,这些北边来的商人日子不好过,不少人为了昧房钱饭钱,连夜收拾细软跑路,以免老板过早察觉,会故意遗漏些不值钱的东西,作出外出后还要回来的架势。
那客栈老板拉着青鸾卫絮絮叨叨骂了半天,将卖掉商人物品的典当铺子告知。东西都赎了出来,这个匣子,却是沈沉碧私自加的,里头放着从单遥真处得来的邪典。
毕竟做戏做全套嘛。
虽然她猜测客栈老板所认识的异国商人和尹真视为恩人的那位,不是同一个人,至于穆月成是什么时候夺舍了他,开始布局的,并不重要,因为不会有人知道希夷的存在。
匣子打开,从程沂手中传到沈沉碧面前。
“郡主见多识广,可认得此物?”
被闻眠下了禁制,残页密密麻麻的文字与阵法都被隐藏,呈现在人前的不过白纸一张。
沈沉碧摇头,而后话锋一转:“我有一物,能辨凡人无法触及的术法与妖邪。”
说罢,她卷起袖口,闻眠神念所化的银镯吞吐着危险的光芒。
这足以说明异国商人来历不凡,与之相交的尹真有接触超凡术法的可能。
“尹真,这到底是何物?”
惊堂木一落,堂外骤然响起小黄门尖利的嗓音:“国师到——陛下到——”
堂上一静,仿佛乐章弹奏到转折,空出来三两息,紧绷到极致的气氛略松了松,旋即更为澎湃的音符流泻。
众人伏跪。
乌色法袍与明皇衮服先后进来,国师依旧戴着那副银质的面具,香灰与酒的味道很浅,却还是被沈沉碧捕捉到。
祭天大典在午时前结束,这个时辰,他应该已经回天阙山才对。
沈沉碧站起来,垂目福了福身。
他们二人在上首依次坐定,国师才道:“鸿曦院祈福已毕,临走前,听闻郡主在此审理轰动北都的大案,特来一观,诸位不必紧张,自便即可。”
沈沉碧从善如流:“国师来得正好,有一物证,我等百思不得其解,还请国师解惑,看看是否为关键证物。”
她原本打算用银镯解开邪典的禁制,但国师自己送上门来,那便省得她将自己牵扯进去,由国师经手作证,还更能彰显权威。
红匣子送到国师面前,他轻松解开禁制,温声道:“很普通的障眼法,隐去便好,只是这东西……虽残缺,但记录的起死回生术还算周全,若有心人依样画葫芦,有一定概率成功。”
“起死回生?”
“以枉死的生灵开路,从冥界中盗取魂魄,再寻一肉身作为容器,献祭仇人的血肉,等待地利天时,即可引雷重生。”国师缓缓道,“此乃邪术,古往今来,成功者寥寥,纵使顺利地起死回生,也需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往往得不偿失。”
沈沉碧听得嘴角微抽。
要不是她研究过残页上的古文字,她就真信了。
单遥真说起死回生术都不过那三板斧,大差不差,但到了真刀实枪的操作,各流派间自然各有不同。
哪就这么巧,西照茶楼枉死百余人,残页便说要冤魂引路;尹真手刃仇人,残页便说要献祭仇家。
国师编起谎来怪有模有样的。
但为什么……帮她圆谎?
回来噜,最近家里事情有点多,加上案子收尾,细纲整理了好多遍但还是卡文orz,我尽量把逻辑和剧情都说通顺,但因为重点在女主和希夷之间的矛盾,所以一些细节和朝堂势力的博弈就不会详细展开讲,有bug的话欢迎指出(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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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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