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尚本就因想着要与赵景明说的话独自惆怅，她设想过赵景明的反应，愤怒、忧伤、不理解、难以接受……却没有想到他如同全然明白了一般的释然。
如果他难过、不理解甚至因她说的话转身就走，也许她反而会比较好过一点。
如果是那样，她可以和自己说，你看，他只是喜欢你的到来，却不喜欢你的离开，他只喜欢你带给他快乐，却不喜欢你令他伤心。你看，他口口声声对你的爱，其实就是那么一点脆弱的东西。
轻轻一碰就会分崩离析。
可是她低估了赵景明对她的感情。爱这种东西太飘忽了，确实很难有根据。
当赵景明说出那句“我明白”的时候，小尚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突然死了，它在她独自落泪的时候都还没有死，得到了谅解却突然死了。
小尚说不出话，绷不住地扑到赵景明的怀里。她贪恋这个胸膛的温暖，可她不得不告别。
她突然明白了她和赵景明是同一类人——只会做正确选择的人。
哪怕这个选择带来难以承受的痛苦，哪怕因这个决定而遗憾终生，因这个决定而万事皆空，只要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他们就不会回头。
恍惚间，她第一次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原来她的固执并不比父亲少。
同样固执的还有赵景明，她与他只是性格不同，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于是相互理解，于是倍感痛苦。
赵景明将小尚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她一哭起来就放肆，像小孩子一般，止也止不住，非要把浑身的力气哭完，眼泪都流干才会收手。
她是宫中的娘娘，他是陵园的陵卫，他们的人生本不该有交集的。小尚原可以在宫中当一辈子的富贵闲人，他也只会在这个供奉亡者的冷僻地方终此一生。
如今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源自小尚，源自小尚在文华殿的那一跪。如果没有她自请守陵，他们根本就不会相遇。
赵景明就像是小尚的世界中的一部分，因为小尚而存在，因为小尚而消亡。
但他觉得幸运，好在是遇见了。他的世界因她第一次照进了阳光，她就像太阳一样，光明灿烂，以势不可挡的模样闯进他的一片冰天雪地里，从此陵园的雪便化了。
遇见便是值得的。
赵景明紧紧地抱了抱小尚，抬手擦掉她脸上的泪，轻声地哄着她：“没事的，小尚。”
明明是自己要离开，却还在向对方讨安慰，真是十恶不赦。小尚觉得愧疚，心里像含了块冰，只能用自己的温暖一点一点融化它，却因为心逐渐失去温度，只好与它共存。
“赵景明……我……”小尚哭得伤心，说话磕磕绊绊，“我以后见不到你了怎么办？”
“我不能骗你。”赵景明望着她的泪眼，“但我不会忘记你。”
春季的夜晚已经暖和起来了，风却大。陵园的杜梨今年开得极盛，被风吹起，雪白的一片飞向暗空，又落下，就好像又下了一场大雪。
小尚看着这场雪，渐渐地平静了一些：“赵景明，你知道我从小的愿望是什么吗？”
“一愿父亲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二愿一家三口能永远在一起。”
小尚看着落花在空中悠悠转转地落下来，好像自己的心：“但是，入宫的时候我便意识到，我的第二个愿望再也不会实现了。”
“且不说‘永远’有多么不切实际，我入了宫，便再也没有可能见到我父母亲了。”
赵景明望着小尚，认真地听她说话，隐约觉得她接下来的话会与她父亲有关。
“赵景明，你说实话，当你听说我父亲将尚满十四岁的我送进宫，心中有没有鄙夷？”
当年，因后宫妃嫔极少，先帝即位后便开始了第一次大选。先帝年富力强，人又温润如玉，王公大臣自是乐意将自家的女儿送进宫选秀。
不仅如此，大梁积弊已久，外头也开始乱了，这些官僚、世家、权贵隐约察觉到了维持家族的不易，生怕家族断送在自己这一代，纷纷将家族中的年轻女子作为维持阶级的筹码，忙不迭地送进宫中。
大梁选秀严格，从世家到百姓，只要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子，都有机会参加大选，为的就是从平民中选拔妃嫔，防止后妃家族势力壮大，外戚干政。
温弘载是个清高文人不假，却也有着位极人臣的野心，便咬咬牙将十四岁的女儿送进宫中参加大选，不成想还真被选上了。
他人对他送幼女进宫的举动感到不齿，觉得他急功近利，为了平步青云，将年纪尚小的女儿当做牺牲品，但却又暗自艳羡他的福气。毕竟，有了一个做后妃的女儿，被圣上赏识，将来选入内阁做权臣，几乎是板上钉钉了。一时间，王公百官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有些还要奉承一番。虽奉承的是他的才干，实际上却是叹他运气好，有个做宫妃的好女儿。
可是没想到，温弘载的女儿入选了，却不得宠。整日在那冷僻的内宫，都没见过皇上几面，成了一着废棋。如此，羡慕温弘载的人也便不羡慕了，不仅鄙视他送幼女进宫，还要嘲他偷鸡蚀了个女儿。
人心便是如此，增有余，损不足。
当初小尚才十四岁，却也猜到了父亲送自己进宫的意图，她不是没有怨气的。她喜欢待在家里，喜欢每天都能见到父母，她的愿望便是一家三口能在一起。
可是就算她不进宫，这样的日子又能持续多久呢？两年？三年？
不出三年，她便会开始议亲，她终究不能留在家里一辈子。小尚觉得奇怪，为什么女子就不能留在家中一辈子呢？可是没人回答她，大梁也没有一户人家这样做。
除了自觉无望的将来，小尚还知道父亲的抱负。一个能够实现三元及第的科举奇才，是不可能没有野心的。或者说，正是因为他的野心够大，**够强，他才能实现这其他人都无法实现的奇迹。
奇迹，他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奇迹。即使旁人不明白他，小尚明白。
家中的娇娇女小尚，难得地没有生气，也没有撒娇，只是默默地接受了进宫选秀的决定。既然无法实现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的愿望，那就帮助父亲实现理想吧。
可这个选择注定是惨败的，先帝选中她也许只是为了平衡局势，也许有其他政治上的打算，但对于她……
小尚记得刚入宫时面见圣上时的情形，也记得圣上向她投来的眼神。那不是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神，而像是看一个年幼的妹妹，一个陌生的远方表妹。
光凭那一个眼神，她便明白了，他们之前的屏障是不可逾越的。她帮不到父亲了。
她知道自己的选择没错，她只是赌输了，只要是正确的选择，她就不会回头，也不会后悔。
小尚看向赵景明的眼睛。他平日里神情严肃，看自己时眼神却那么温柔，和先帝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她忍不住踮起脚吻了吻赵景明的眉心，她说：“赵景明，即使再也见不到你，我也会记得你今天的样子。”
其实赵景明有很多心里话要跟小尚说，比如他有多么的喜欢她，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开朗，也因为她的悲伤，比如不论她做什么样的决定，他都会支持她。
但好像都不用说了，她都懂得，是她亲自将他的心复苏的，她当然懂得。
当晚，两人说的话比平时都少，却比旁人的一生都多。
翌日，李徽月将准备回宫的消息递去内廷，晌午便收到了回信，告知接送的队伍已经在路上，不日便会抵达。
剩下的日子里，李徽月又将陵园逛了一遍，来时总觉得陵园好远，好大，好陌生，此刻却已对它如此熟悉。
大梁已有十三座陵园，她只是待在德陵这小小的一座之中。四个月，仿佛过了四年。
从一开始的整日劳作、洒扫祭拜，到后来的彻夜守陵、财物失窃，从走水、昏迷、动乱、遇刺，到通信、怀秀草、老僧，从来时的三个人，到遇见陈宝、春风、赵景明。
陵园的记忆突然变得珍贵了起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悲风秋画扇。
四个月的陵园就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离开陵园，依旧没有带走什么，就像当年离宫一样，李徽月手中只多了沈确的几封信，仅此而已。
人这一辈子又能带走什么？
李徽月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不会怀念这里。还是别想起了吧，太辛苦了，李徽月笑着想道。
山间春色已浓，自冰雪中来，从春光里走，也不知是三人带来了风雪，还是带走了春光。
待她们三人坐上回宫的马车，陈宝与春风在轿外随行，赵景明与他们分别后站着望了许久，直至马车的影子消失在黄昏的暮色中，失去了痕迹。
天光收敛，陵园逐渐褪色。
待夜幕降临，赵景明望向天空，他忽然明白了天涯共此时。
明天，当太阳再度升起，便又是新的开始了，不管是陵园、前朝还是后宫。
但我们永远天涯共此时。
至此，第一卷陵园篇告一段落，男女主的感情将在第二、三卷主要展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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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告别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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