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月回到景阳宫已是寅时,想必宁蕊和小尚都已睡下,便未去打扰二人休息,径直回了皎明殿。
未入殿门,便见人坐在正门口主桌,背对门口,一身金线织就的蟒龙,扑面而来的权势之气,想来此人就是魏进忠了。
殿中人坐着转过身来,魏进忠约莫五十多岁,面容稍显老态,相貌没有想象中的跋扈刁钻,只是一对眼睛透出掩不住的精明。
魏进忠不曾站起,双手悠悠搭在膝盖之上,也未行礼,只是朝着李徽月言道:“臣见过李县主。”
果真是好大的威风,李徽月思忖道。
宦官不过是家奴,而她是县主,算起来也抵得上郡王之女的身份。这奴才对着主子不仅没有依礼参见,还只是坐着,让主子站着见礼,当真是装都不装了。
“原来是魏公公。”李徽月不卑不亢,似乎未受其辱,只身入殿坐下,“不知魏公公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魏进忠打量了李徽月一番,模样秀气,衣着简单却难掩清丽之姿,细看也是个皎洁的美人,就像……明月。
他眯了眯眼,问道:“贤妃如何?身体可还好?”
这是知道自己刚从贤妃处回来了。皇上驾崩,宫里人心惶惶,魏进忠不把全部心思花在乾清宫、前朝与皇亲朝臣做皇位的周旋,却监视她一个清闲的县主。还是说,这满宫其实早就遍布了他的眼线,只待人一有异动便据实上报。
如果是这样,李徽月深吸一口气——恐怕魏进忠在宫中的势力渗透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
“贤妃安好,魏公公不必挂怀。”
魏进忠点点头:“既然李县主知道臣的来意,臣也不兜兜绕绕了。”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李徽月脑子里已是一团浆糊,只得先试探试探魏进忠的决心。
李徽月沉声道:“魏公公,我与皇上清清白白,不可能做那样的事。何况皇上的起居皆记录在册,寻文书房公公、女官彤史一查便知。”
魏进忠轻笑了一声,言语轻蔑:“此事不足为提,只要李县主答应,臣令人加上一笔,不是甚大事。”
李徽月见其胸有成竹,寻常言语搪塞不过他,低头想了想,试探道:“怀胎九月,若有遗腹子,朝臣可愿令皇位高悬数月之久?”
见魏进忠不言语,李徽月便知魏进忠虽在紫禁城里气焰嚣张,可皇上猝然崩逝,他便如同被釜底抽薪一般,气焰再高也难以为继。
正如宁蕊所言,宦官不过是家奴,没了主子的奴才,将随皇上一道逝去的荣宠,正是魏进忠的七寸。
她正色道:“虽然魏公公身为东厂提督,又兼司礼监秉笔太监,位高权重,自皇上即位来,时有替皇上批红,分忧政事。只是皇上早有遗言在先,前朝、后宫均已知晓信王将登大统,魏公公此举未免螳臂当车。”
“魏公公所忧我大致知晓。”李徽月鼓起勇气,对上魏进忠那双精明的眼睛,“一朝天子一朝臣,信王只怕不愿留你。”
魏进忠不曾想一个清闲的县主对他说话如此直接,幽幽地说:“李县主好大的胆子。”
李徽月一笑,这是打中他的七寸了。
“魏公公莫急,只要信王愿意留你信任你,往后便□□宠依旧。”
魏进忠不愿再听她说这些废话,怒言道:“李县主究竟想说什么?”
“我能保魏公公荣华。”
李徽月此言一出,魏进忠却是愣住了。这么一个混吃等死、名不见经传的县主,承诺可以保下自己荣华,这不可笑吗。
可是李徽月说得信誓旦旦,竟让魏进忠有几分当真。
“敢问李县主,如何保臣?”魏进忠狐疑但带着一丝恭敬问道。
李徽月知道此举凶险,相当于置沈确于险地,但她只有相信沈确,如同沈熹相信沈确一般,将自己的性命与大梁江山,全副托付到他手中。
沈确,你要小心。
她的脑中又浮现那个笑似灿阳的少年,将一颗洁净的白果放在她的掌心。
陈实,不管你是谁,我都相信你。
边想着,李徽月边从袖中掏出一枚温润皎洁之物。
魏进忠眼神一动,一把夺了过来,难得露出松弛的笑。
“李县主,你比我想象的更有本事。”
“我只想安稳度过此生,还请魏公公保景阳宫一个平安。”
魏进忠走后,李徽月在殿内枯坐到破晓,旭日已不顾世事轰轰烈烈得升起,即使是紫禁城里最尊贵的人崩逝了,旭日也不会停住自己的脚步,照常升起。
今日必定是会有大动静的。李徽月胸中有了成算,她打算呆在景阳宫,静静地等待一起发生。
紫禁城就像个四通八达的蛛网,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更是每一根丝都崩得紧紧的,而在这蛛网上行走的,是太监、宫女、妃嫔,是每一个人。
景阳宫冷僻,在蛛网的最外围,距网心的乾清宫最远,得到消息也最慢。
宁蕊和小尚晨起也来了皎明殿,听小太监一趟一趟地前来报信。
皇上驾崩,皇贵妃传皇上遗诏,命越国公等拥立信王即位。
遗诏曰:
“皇五弟信王聪明夙著,仁孝性成,爰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丕绍伦序,即皇帝位,勉修令德,亲贤纳规,讲学勤政,宽恤民生,严修内外,大小文武诸臣协心辅佐,恪遵典则,保固皇图。”
内阁辅臣、越国公等元老重臣遵行遗诏,前往信王府劝进,即请信王登基大统。陈情再三,信王沈确接下遗诏。
两日后,信王于皇极殿即位大统,命百官免贺免宣表。
对魏进忠的去留,沈确不置可否,直至近侍太监冯玉递上魏进忠的引退信。
信中痛陈自身照顾先帝不力,资质粗陋,难当东厂提督太监一职,愿引咎辞去,出紫禁城于宫外的内宅了却残生。
沈确对这些无关痛痒的陈词并不关心,只是与信一同递上来的还有一样东西。
“这是魏公公呈上来的?”
冯玉抬头看了眼沈确手中的龙纹玉佩,马上低下头恭敬地应了声是。
李徽月,你怎么把自己陷进来了?
沈确眉目中似是有一丝怒气,握着玉佩的手用力得有些发白。
那晚李徽月向沈熹讨要信物的模样历历在目。
“今日事大,皇上也得给我一份信物,让我保全自身性命才是。”李徽月盯着沈熹的眼睛,直言道。
待沈熹将自己贴身的玉佩交到她手中,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揣进衣袖生怕沈熹后悔。
沈确见她举止,还以为是个胆大的丫头。好不容易得到的护身玉佩,这么快就给出去了。
胆子就这么小,觉得我护不了她周全吗?还是她的处境竟如此艰难?
沈确蹙着眉头,冯玉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谨慎地开口问道:“皇上,可是有了决断?”
沈确回神,肃然道:“魏进忠对先帝尽忠职守,劝他好生将养身体,不要有忧心过度,身体好了就回宫来伺候吧。”
新帝既褒奖了魏进忠侍奉先帝得力,又是慰劳其辛苦,将此人捧得甚高,魏进忠得知定是喜不自胜,在内宅里意思意思痛哭三日,便“不辞辛苦”地继续进宫侍奉了。
这是要将魏进忠留在宫中了。
冯玉自幼跟着沈确,自是知道沈确忌惮魏进忠已久,如今仍将魏进忠留在紫禁城,总有他的道理。
冯玉从不质疑主子的决断,也不僭越半分。知道此事机要,应下便跪安,退下亲自前去给魏进忠回话。
“你说……”沈确低头看着玉佩,“一个重要的人将她的救命之物交给了他人,是为什么?”
冯玉正要退下被沈确一问,怔了片刻,暗自捏了把汗,说道:“既是救命之物,交给他人,自然是为了保命。”
“就这么简单?”
冯玉一下被问住了,皱眉想了会儿又说道:“也得看这救命之物最后到了谁的手中。”
沈确眼神一亮,抬眼看着冯玉,示意他说下去,冯玉道:“奴才愚钝,若是奴才的救命之物到了陛下手中,自是奴才求陛下护我性命。”
这还差不多。
沈确抬手令冯玉退下,冷峻的脸色缓和了三分。
李徽月,你是在求我护你性命吗?
先帝崩逝当晚,沈确也一夜未睡。
皇兄早已示意自己继位,只是魏进忠仍在做最后挣扎。
他不是不知道魏进忠篡权的心思,只是牵连甚广,堪登大位,无法一下子将其从位置上扯下来。
传位当晚,皇兄的话仍在沈确的耳畔:
“确儿,兄长有两件事交代与你。一则,大梁积弊已久,百事缠身。愚兄虽已尽力,焚膏继晷,终究是身弱无力,无法挽大厦于将倾。不日,你继承大统,定当勤勉,不可耽于享乐。以你的天资,勤政爱民,当为尧舜。”
“二则,善待青眉。青眉自我为晋王时便跟随我,自先皇后仙逝后,她便是我最在意的人。我们的孩子来得不巧,走得也不巧……如今我一副残躯不知还有多少时日,青眉就全权托付你照顾。”
沈确攥着沈熹的玉佩,和田玉触感温润。
这枚龙纹玉佩原是先皇后的嫁妆中一枚寻常和田玉佩,沈熹登基时,先皇后命匠人镂空透雕龙纹,作为护身玉珏赠予沈熹。先皇后薨逝后,沈熹从不将此玉佩离身,常盯着玉佩出神。
只是没想到,那晚竟将此玉佩作为信物,赐给了李徽月。
也许人之将死,再宝贝的物件,也该放下。
只是不论这玉佩送不送到沈确手中,李徽月的性命他都是一定要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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