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梓宫按例停灵数日,后由仪仗护送前往皇陵,入葬于地下玄宫。
本就是大雪天,宫中一片白茫茫,每日此起彼伏的哭灵声,让朱墙都显得晦暗起来,入夜便更是显得阴森可怖。
一众妃嫔如同一团团白云一般,呜咽痛哭声连绵不断。
除了后妃,在京的文武官员以及三品命妇都需聚集在几筵殿,着丧服哀哭,若是滥竽充数,不显虔诚,还有获罪的风险。
李徽月本就是悲从中来,随着众人呜呜咽咽下来,数日后也是声哑泪竭。
先帝本就勤勉,在位短短四年,不曾有一日躲懒,除了必要节庆礼仪,都是闷在乾清宫批阅奏章。
案牍劳形,如今崩逝也不过二十四岁。
加之其待宫人仁厚,刑罚都是能免则免,宫人都难免对其感慨,暗自抹泪。
先帝灵柩启程前往皇陵后,众人都已脱力,回到各自宫中边休息边等新帝的消息。
若新帝仁厚,将先帝后宫诸人颐养宫中,便是人人都希望的了。
只是宫墙之外,不知是前朝哪位大臣走漏了消息,还是后宫哪个太监出宫时嘴碎,坊间流传出捕风捉影的皇家秘辛。
其中流传最广的就是,先帝崩逝前不见养母庄太妃,不见妃嫔,却见了一位李县主。
据闻先帝与这李县主说了要紧的话,有关大梁国运,连大太监魏进忠都无从知晓。
这已是最靠谱的版本。
也有想象力丰富的能者,将故事添油加醋一番,与古今故事相结合:有说这李县主是则天武后转世,大梁将出女主的;有说李县主是仙子下凡,营救大梁百姓的。
其中也不乏颇具浪漫主义情怀的,说先皇后借李县主还魂,与先帝共诉七月七日长生殿的。
一时之间,紫禁城内毫无存在感的李县主,突然变得人尽皆知,脍炙人口。
大街小巷,连只知举着风车满街疯跑的孩童,歌谣里都有了李县主的身影。
宫外的消息再传回宫内,李徽月骤然变成众矢之的。
众人本对这神秘的李县主不甚了解,骤的传起流言来,却好似相熟的邻里街坊一般。
宫外的身份传闻,混以宫内的争宠佐料,霎那间,李县主就成了个蛊惑先帝的妖邪奸细,成了魏公公的宫中暗棋。
“你说先帝驾崩前和李县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难道是李县主不顾礼节,妄图当上宫妃,刻意邀宠,先帝才猝然崩逝……”
“李县主向来循规蹈矩,真会做这么出格的事吗?”
“宫里不养闲人,谁知道她是何心思?据说皇上驾崩后,魏公公都特意亲自见过李县主。”
“你是说李县主是魏公公的人?坊间不是传她是什么神仙娘娘吗?”
……
李徽月只觉得痛哭数日,自己已然眼花耳聋口哑,一日晨起,竟满宫都在窃窃私语议论自己。
难道是梦没有醒?
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腿,疼。
宁蕊和小尚来皎明殿,也是面露难色,告知了李徽月这宫中沸沸扬扬在议论她的传闻。
“不光宫中,前朝……”宁蕊压低了声音说,“我那儿灵通的太监说,此事已闹到前朝去了。那些士大夫八卦起来一点不输女人,已争论了数日了,这会儿指不定还在为你这位李县主舌战群儒呢。”
小尚忧心得耷拉着脑袋,默默说道:“蕊姐姐还与我说,只怕月姐姐要做最坏的打算。”
李徽月一激灵:“什么最坏的打算?”
“留宫、守陵、殉葬。若是朝臣信了什么仙子下凡,那你必是要留宫奉养的。若是灵邪出格,虽殉葬旧制已废弃多时,可要是特殊情况也不是不能复用……若是择中,便是守陵。”
她堂堂县主,竟因流言落得这番境地。
“你是说,若是前朝那些迂腐书生要斩草除根,真会推我去死?”李徽月恍惚了下,对那群士大夫,她真的没有把握。
他们掉书袋的轻飘飘几句话就想左右她的生死,荒谬!
不管民间与朝臣如何争论,至少有个人会保她活着。
沈确。李徽月定了定心神。
自己的信物想必已送到沈确手中,拿到信物,他至少会暂时保自己一命。
“那皇上是什么意思?”
宁蕊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新帝是个难揣度的,面上瞧不出端倪。他与我们完全是陌生人,没有交情,纯凭判断,眼下只能全凭这位陌生人定夺生死了。”
李徽月心中五味杂陈,倒也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担忧,她相信沈确不会杀她。
只是感慨自己谨慎小心这么些年,却输给了人云亦云,最后竟落了个被众人唾骂的下场。
宁蕊握了握李徽月的手,语调温和却传来一股坚定的力量:“徽月,别怕,我们陪着你。”
李徽月原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在这几日为先帝流光了,忽的眼角又一湿,眼泪便滑落脸颊。
对着知心姐妹,自己总能不争气地暴露脆弱的模样。
三人彼此宽慰着,等待着命运降临。
……
已至子时,乾清宫灯火通明。
沈确于文华殿内批阅奏章,数日下来便已了然沈熹的辛苦。奏章在桌上堆成小山,自黎明起身至夜深便是愚公移山,如此的日夜,沈熹竟以孱弱之身坚持了四年。
沈确动了动脖子,肩颈已是僵直。
冯玉奉茶入殿,见沈确面色冷若冰霜,将鱼钩茶置于案上,道:“皇上日前吩咐的事已办妥。”
鱼钩茶为都匀所产绿茶,绿中透黄,状似鱼钩,因而得名,也作雀舌茶。
“她什么反应?”沈确浅饮一口茶问道。
冯玉知道皇上问的是李县主,答道:“景阳宫消息不甚灵通,今日才得知,李县主听闻传言只怕会心里打鼓。”
沈确忽的一笑,眉目略略舒展,少了分凌厉,多了分温润。冯玉讶然,李县主还有这春风化雪的本事。
“冯玉,你也以为,她是个胆小如鼠的人?”
沈确知道,李徽月绝不是她表现的那么平凡庸碌,安于现状。
她是个聪明人,只是在静静等待时机。
众人的竞争不是属于她的竞争,她的竞争远远还没开始。
“皇上的吩咐,奴才一直不求甚解。”冯玉答道,“只是事关生死,皇上既然在乎李县主,何不提点她,让她早些宽心?”
沈确静静看着冯玉,想起李徽月皎洁的笑,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明日一早,便会有圣意传到景阳宫,着李徽月即日前往陵园守陵。
这样的安排,对她来说的确是委屈了。
原本以她的身份,就算不留在宫中也大可以回家,只是沈确思来想去,宫中与李家都太过危险,相比之下只有陵园最稳妥。
沈确一早打点好了陵园,从衣食住行,到守陵细要,到时都会有宫人提点。
虽环境比不上宫中,可目前正发新丧,陵园守备森严,最为安全。
此外,前往陵园一路由锦衣卫中的精锐护卫安全,令再设一支暗卫暗中跟进。
届时,一路上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再靠近守陵队伍一步。
只是这要如何提点?
只能凭借李徽月对他的信任,信任他会保她周全。
沈确突然感觉一丝烦躁,他想见见李徽月。
有些事,有些话,前些日子匆匆一见并未来得及说。他感觉有些要紧话堵在胸口,若是不告诉她,自己也不会宽心。
沈确吩咐冯玉退下后,只身前去景阳宫。
明日一早李徽月便要离宫前往陵园。
前些年他身在宫外,并无机会与李徽月见面,这几日在宫中,近在咫尺,却又抽不开身。
他只觉胸口跳得有些发烫。
受不了了。
沈确自幼长在宫中,因太祖命子孙居安思危,重视皇子习武,历代以来的皇家子孙均是要在练武场磨炼过,方能“习劳苦,知艰难”。
因着幼时刻苦,自封王出宫后,又混迹在锦衣卫之中,躲避夜间巡查的锦衣卫与守岗卫兵不是难事。
景阳宫地处偏冷,守卫并不多。
沈确轻巧闪进宫门,隐蔽于皎明殿外树荫处。
寒风将云吹开,一轮下弦月照亮平静的雪夜,处处清辉。
沈确望着皎明殿寝殿的那扇窗户出神。
李徽月的情况每日有暗卫上报,内容不多,无非是午时才起,用膳不香,往来说话进出的不过景阳宫其他两位,偶尔也会去见见贤妃。
停灵这几日她累着了。沈确心想,还是别打扰的好。
既这么想着,又嘲笑自己。来之前似乎铁了心要见她,如今到了跟前,又近乡情更怯了。
正打算离去,寝殿的窗户却忽然打开,露出一对清瘦白皙的手。
月色,雪色。
而后那第三抹绝色在窗中映了出来。
李徽月只着了件素色厚绸寝衣,越是素净,越显得皎洁出尘。
月光似白似蓝,落在她清婉的脸庞、眉梢。
沈确立在原地,已不知该如何动作,只用双眼描绘她的轮廓。
此去皇陵,山高路远,全凭今晚记住她的模样。下次再见,又不知在何年何月了。
北风簌簌,庭中那棵大槐树树叶沙沙作响,又被吹落了不少。
沈确遥遥看着李徽月似乎往树下看了一眼,应是觉得萧索,抱了抱臂,合上窗,缩进了屋内。
第二日清晨,李徽月便等来了前往皇陵守陵的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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