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方锦绣便差宫女将金银财物分文不差地送了回来,宁蕊的亡母遗物也安然在内。
“方公公说,宁昭仪的红玛瑙手串尚未找到,如今已着人抓紧去寻了,还望三位主子稍安勿躁,不要挂心。”
来送还财物的,就是白天来报信的小宫女。她长得素净,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办事稳当,不急不躁。
小宫女又说道:“方公公念及三位主子辛苦,在陵园无宫女服侍,特将奴婢指给三位主子,听凭差遣。”
陵园的宫女向来不是侍奉活人主子的,而是要与众人一同干活劳作。
她们三人来了陵园后,一切起居饮食皆是亲力亲为,与宫女无异,如今却突然得了个宫女。
想来是方锦绣为了讨好三人,特地安排的。
有个宫女自然轻省许多,许多琐事杂事都不必亲自动手。
只是这贸然指派的宫女,令李徽月难免怀疑她的身份。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姓祈,名春风。”
祈春风,好名字。
“你是内廷派遣来的宫女?”李徽月又问道。
祈春风摇摇头:“奴婢的父母便是这陵区的陵户,因家中贫困,奴婢四岁便被卖到了陵园。”
李徽月看着祈春风,表情颇为认真。
自幼在陵园长大,远离内廷,待再观察观察,此人也许可用。
“你可识字?”宁蕊问道。
祈春风低下了头:“奴婢自幼便每日干活,不识字。”
宁蕊似是有些可怜这个小宫女,道:“不识字不打紧,日后我们可以慢慢教你,只是你一人伺候我们三人,怕是辛苦。”
听到主子愿意教她识字,祈春风抬起头,眼睛亮亮的:
“奴婢不怕辛苦!陵园里整日做粗活,奴婢都已习惯了,能伺候主子们是奴婢的福气,奴婢不觉得辛苦。”
三人一笑,见彼此皆无异议,便将祈春风留了下来。
晚膳照例是该和宫女同吃的,方锦绣却命人传膳至妃嫔园寝。
与平时的糙米腌菜不同,今日的晚膳不仅有新鲜蔬果,还有两道肉菜,分别是酱鸭与白切羊肉。
“方锦绣不会下毒吧……”小尚咽了口口水,手已握紧了筷子。
“皇上才写信来,他哪有那胆子……”宁蕊虽回答着,也被这久违的热气腾腾的饭菜香,迷得晕晕乎乎。
也不知道是皇上的信来得管用,还是方锦绣又有把柄在三人手里的缘故,晚膳出现如此规格,实在难忍。
酱鸭浓郁的酱香和甜味在舌尖化开,紧接着便是鸭肉本身的鲜美,肉质紧实,丰腴醇厚。白切羊肉爽滑弹糯,口感酥烂却不油腻,入口即化。
李徽月唤了祈春风一道吃,春风推辞不下,却也不敢上桌,只端了小碗在一旁站着吃。
菜肴既尽,又有小太监前来传话,说接下来数日寒冷,主子们便待在寝殿,不必去陵前干活侍奉了。
小尚发着饭晕,喃喃道:“我感觉我好像过上了皇帝的生活。”
众人笑她,连拘谨的春风都忍不住捂着脸偷笑。
待说闹一阵,春风将碗碟撤下,宁蕊叮嘱她今夜不必再来侍奉,事毕直接歇息即可。
李徽月知道宁蕊要聊什么,将白日沈确寄来的信件从袖中取出,展开给二人看:
“陵园安全。你托付的事我正在查,早日恩情他日再报。”
“托付的事?早日恩情?”小尚不解。
李徽月想,是时候得将腊月初七那晚的事情,全盘托出了。
……
腊月初七,先帝崩逝前一日,也是李徽月生辰前一日。
当晚,李徽月独自在皎明殿看明日小厨房晚膳的菜单。小厨房拟了约莫二十道菜,仍她加减选择。
“长寿面可以用鸡汤做底……加上香菇……不行,有点怪。”李徽月边打着草稿边喃喃自语,在榻上拧成了麻花。
忽而听得有人的脚步声从正殿门进入,也无通传,一时间吓得她从榻上滚了下来。
那一袭天子独有的明黄色闯入她的眼睛,她似是被这扎眼的色彩晃到,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沈熹着一身明黄五爪龙纹常服,便如此莫名地出现在皎明殿的正中。
这不合理。
就好似毫不相干的两样东西被硬凑在一起。
还没等李徽月想出那两件毫不相干的东西来形容此情此景,沈熹的身后有人紧跟着趋步而来,同样是盘领窄袖,却是赤色蟒纹。
赤色蟒纹,应是位王爷。
李徽月眯眼想着,随那人走近,却不由地睁大了双眼。
只见那人面庞线条利落,薄唇紧抿,透着玉石般的冷冽质感。剑眉星目,而眼神沉静,如寒冬的深潭,不起波澜。腰间坠着一枚青玉,随其步伐微微摆动。
到了跟前,他就那么站着,静默如山巅积雪。
李徽月慌了神。日思夜想的人蓦然出现在跟前,却又透出些陌生。
他的面庞比之前更清瘦了些,似是褪去了少年气,多了些深沉凛然。眉目依旧,可透出的眼神不似当年那般和煦,只看一眼便觉得有丝丝寒意。
见李徽月待在原地忘了行礼,沈熹也不计较,直接坐在了软榻的另一侧。
“这是信王。”
李徽月这才回过神来,不自然地向两位行礼,呼吸已是乱了分寸。
信王。这是信王。
她将这位信王与脑海中那位春日般的爽朗少年身影重叠,高了些,壮了些,线条更利落了些,可是……
今夜是李徽月第一次在宫中见到信王。
她盯着信王的脸发呆。
是这张脸,却不是这样的神色。
信王的眼神、表情都让她感到陌生,她想象不出那个少年会长成这样的男子。没有温度。
她感到一股难以逾越的距离感,隔在两人中间,收回了眼神。
信王并未言语,也无动作,见她转过了头,便也收回了眼神,十分疏离。
沈熹忽的咳嗽起来,一时间难以止住,胸腔带动整个身体都剧烈地震动起来。
信王刚要上前,他抬手阻止,待略平息些,自顾自地开口:
“李徽月。”
李徽月听皇上直呼自己姓名,跪着低下了头,不知其用意。
“沈确。”
信王闻言,也郑重地跪下了身。
沈确。沈确。
李徽月在心中重复这个名字。信王沈确,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只是心中从来没有将这个名字和他联系起来。
“朕的身子已经不行了,也不知还有多少时日。”沈熹的声音因剧烈的咳嗽,显得有些嘶哑疲惫。
“今夜就我们自己家人,本该叫上青眉,但她身子不好,我也不想劳累她。”
家人?李徽月虽低着头,却听得清楚,不禁有些迟疑。
他们兄弟俩是一家人不假,可自己的身份夹在其中,未免显得尴尬。
“来皎明殿,是为了让李徽月做个见证。”
沈熹说着,看向沈确,眼神坚定而通透,似乎看向的不是沈确,而是某个遥远的未来。
“朕早有亲笔诏书存于皇贵妃处,待朕驾崩,她便会宣读遗诏,命越国公等迎你即位。此外,立你即位之事,前朝机要大臣皆已知晓。”
李徽月听着,沈熹声音沉稳,却字字如同万斤铁板砸在自己背上。
她只是个不相干的县主,为何要她作见证?
李徽月不太明白皇上的用意,只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恐怕惹来杀身之祸。
皇上接下来的话事关魏进忠,李徽月听到时,只后悔自己不是一个聋子。
“魏进忠狼子野心,朕早已不堪忍受,只是其在宫中多年,树大根深,朕处理起他来,处处掣肘。你即位后,尽快将其铲除,并肃清其党羽,以绝后患。”
“朕在朝中已作了安排,以你的才智,很快就会明白,他们会是你铲除魏进忠的助力。”
“确儿,欲将取之,必先予之。魏进忠及其党羽,不过是以利相聚,一帮鸡鸣狗盗之辈。如今宦官势大,朝臣自然不满,今后便要你从中制衡。”
沈熹向沈确嘱托再三,魏进忠非除不可。末了,向他郑重地托付了大梁江山与照顾青眉的重担。
殿中寂静片刻,沈确尚在记忆着兄长方才的嘱托,只听得沈熹对一旁的人说道:“李徽月,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李徽月有些哆嗦,不明白皇上为何整晚直呼自己姓名,但因其开口发问,便捏紧拳头,壮了壮胆子,抬头说道:
“按大梁律法,见证人也是中间人,是要行担保职责的,若是在民间,皇上和信王均需沽酒各半,以做酬谢。”
沈确暗想李徽月的胆子真大,沈熹却听得饶有兴趣。
“既是要我作见证,还请信王殿下给我一份信物。今日事大,皇上也得给我一份信物,让我保全性命才是。”
沈熹了然地点点头,觉得这要求不甚过分,在身上摸索一番,摸到那块和田龙纹玉佩,珍惜地抚了抚,而后释然一笑,交与李徽月:
“这枚玉佩,一定能保你一命。”
李徽月谢过接下,却见沈确还没动作。
不仅要装作不认识,连信物也不愿意给吗。
只见沈确缓缓地从腰间取下那枚青玉,看也不看地递给了她。
这枚青玉在沈确走近时,她便注意到了,那玉的青色在赤色外袍上显得格外惹眼。
她接过青玉,却又朝着沈确一拜,将青玉又递了出去:“我有求于信王殿下,还望殿下成全。”
沈确不明就里,却仍是接下了她递回的玉佩,吐出两个字:
“你说。”
沈熹看着这枚青玉在两人间递来递去,会心一笑。
“一则,吏部尚书宁昱德之子贪腐一案,事发蹊跷,还请信王亲自调查。二则,请信王重用翰林院修撰温弘载。”
沈熹听得李徽月的话,眼神微动,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人。
“你没有什么为自己求的吗?”沈确听了她的言语,均是为另两位姐妹所求。
你无所求吗,李徽月。
李徽月怔了怔:“我……”
“我想问信王殿下一个问题。”
沈确的呼吸一滞,感觉胸口跳得有些发烫。
李徽月抬头,鼓起勇气迎上沈确眼中的冷冽,问道:
“你是陈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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