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尧在酒店床上烙饼似的翻了半夜。
床垫太软,睡得他腰眼发空。脑子里跟过电影似的,一会儿是林之远那张假惺惺的脸,一会儿是许砚那傻逼冻得通红的鼻头,最后却总定格在咖啡馆里那个男人温润又疏离的眼睛上。
“需要帮忙吗?”
帮个屁。林尧烦躁地踹了一脚被子。他林尧什么时候沦落到要人可怜了?
可那点带着雪松味的暖意,跟鬼似的,缠着他不放。
第二天他是被冻醒的。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房间里冷得跟冰窖似的。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检查,发现是房卡没插好,断电了。
“操!”林尧觉得自己像个傻逼。
重新插好卡,听着空调嗡嗡地重新启动,他站在房间中央,看着地上那三个大包,突然觉得没劲透了。
现在他又不知道该去哪儿了。
他抓了抓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拎起书包——里面就塞了几件换洗衣服和钱包。剩下的俩包,他直接踢到了床底下。
眼不见为净。
下楼,退房。前台小姑娘打着哈欠,动作慢得像树懒。林尧耐着性子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前台的边沿。
走出酒店,冷风照例糊了他一脸。他缩着脖子,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走。路过一家包子铺,热气腾腾的,他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走过去,买了俩肉包,靠在路边三两口塞完了。
吃饱了,身上总算有了点热乎气。可接下来去哪儿?他摸出手机,屏幕干干净净,除了10086的套餐提醒,屁都没有。
真行。林尧扯了扯嘴角。
鬼使神差地,他又溜达回了学校附近。没进校门,就在外面那条商业街上晃荡。路过昨晚那家咖啡馆时,他脚步顿了一下,隔着蒙了雾气的玻璃窗往里瞟了一眼。
早上人少,没看见那个灰色毛衣的身影。
他啧了一声,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别的什么。正准备走,眼角余光瞥见旁边一家小小的打印店,门口贴着张A4纸,上面打印着两个硕大的字:
招工
下面一行小字:搬运、理货,时结。
林尧脚步停住了。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几秒,推开打印店的门。店里一股油墨味,一个戴着套袖的中年男人正埋头整理一沓厚厚的文件。
“老板,”林尧开口,声音还有点刚睡醒的沙哑,“招人?”
老板抬起头,打量了他一下,目光在他那身看起来就不便宜但皱巴巴的外套上扫过:“学生?”
“嗯。”
“干不了长久的吧?”
“按小时结,有空就来。”林尧说,“力气有。”
老板又看了他两眼,似乎觉得他这体格搬点东西应该没问题:“行。下午有一批教材要到,你来帮忙卸货、整理。一小时二十,干不干?”
“干。”林尧一点没犹豫。
有点事做,总比满大街晃荡强。还能赚点钱,不用这么快睡桥洞。
约好了下午两点过来,林尧走出打印店,感觉一直堵在胸口的那团棉花好像松动了点。他看了看时间,还早。
去哪儿?
学校就不回了,课就旷着吧,等着许砚给他端上来现成的笔记。
他抬头,目光落在斜对面那家咖啡馆上。
林尧脑子一热,脚不由自主地迈了过去。
推门,风铃响。还是那个角落的位置,他昨晚坐过的地方还空着。他走过去,放下书包,却没像昨晚那样瘫着,而是坐得挺直了些。
点单的时候,他盯着菜单上最便宜的美式咖啡看了半天,最后只要了杯免费的白水。
服务员也没说什么,给他端来水。
他捧着那杯水,看着窗外形色匆匆的路人,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又隐隐约约浮了上来。他好像在等什么,又好像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水喝完了,他又去接了一杯。
就在他准备接第三杯,觉得自己像个蹭暖气的傻逼时,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
风铃清脆一响。
林尧下意识抬头。
裴时走了进来。今天他穿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外面是深灰色的呢子大衣,手里依旧拿着那个文件夹。他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再次看到林尧,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林尧心里那根弦一下就绷紧了。他迅速低下头,假装看手机,耳根却有点不受控制地发烫。
裴时似乎并没有过来打招呼的意思,他径直走向柜台点单,然后拿着咖啡,走向了另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打开文件夹,低头看了起来。
仿佛昨晚那短暂的同行从未发生过。
林尧盯着手机黑掉的屏幕,心里莫名蹿起一股无名火。
妈的,装不认识?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抓起书包,大步朝门口走去。经过裴时那桌时,他脚步没停,眼角余光却瞥见裴时文件夹里露出的,依旧是那张被咖啡渍晕染得斑驳的试卷一角。
他脚步一顿。
操。这老师是不是有点轴?一张破试卷,值得反复看?
他拧着眉,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摔门离开了咖啡馆。
风铃在他身后急促地响了一阵,归于平静。
裴时在他离开后,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那扇还在轻微晃动的玻璃门。镜片后的目光深沉,看不出情绪。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试卷上那片顽固的污渍,指尖在某个被红笔圈出的、力透纸背的张扬字迹上停顿了片刻。
那字迹,和刚才那个少年摔门而去的背影一样,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倔强。
林尧,这就是你这几天不来学校的原因吧。
他看着林尧摔门离开咖啡馆。
冷风灌进领口,激得他打了个寒噤。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了,说不清是气裴时那副“无事发生”的平静,还是气自己像个傻逼一样巴巴地又跑回那个地方。
“操!”他低骂一声,把书包甩到肩上,大步流星地往打印店走。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只想赶紧找点体力活把这股邪火发泄出去。
下午两点,打印店门口果然停了一辆小货车。老板指挥着林尧和另一个临时工卸货。一捆捆沉重的教材、成箱的打印纸,分量十足。
林尧咬着牙,闷头就干。他力气不小,动作也利索,把沉重的箱子摞得整整齐齐,汗水很快浸湿了额发,顺着鬓角往下淌。
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点铁锈味,反倒让他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暂时被挤了出去。纯粹的体力消耗,有时候是种另类的救赎。
“小伙子,劲儿挺足啊!”老板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林尧拧开盖子,仰头灌了大半瓶,喉结上下滚动,水珠顺着下巴滴到衣领上。“还行。”他抹了把嘴,声音带着点喘。
“歇会儿再搬里面。”老板指了指店内堆成小山的纸箱。
林尧点点头,靠在冰冷的货车上喘气。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街对面,咖啡馆的玻璃窗在下午的阳光下反着光,看不清里面。他烦躁地移开视线,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又痒又烦。
下午的活儿干得不算轻松,整理、分类、上架,琐碎又磨人。
林尧干得投入,直到肩膀被一个沉甸甸的纸箱边缘狠狠硌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让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手里的箱子差点脱手。
“小心点!”老板皱眉提醒。
林尧没吭声,皱着眉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那地方火辣辣的疼。他忍着痛,把剩下的活儿干完。结账时,老板数了几张皱巴巴的票子给他:“八十,拿着。明天下午还有一批货,能来不?”
林尧捏着那几张带着油墨味的钱,肩膀的钝痛提醒着他现实的重量。“能。”他应了一声,把钱塞进裤兜,转身离开。
天色已经擦黑,肩膀的疼痛感在停下来后愈发清晰。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
回酒店?
那点钱撑不了几天。
回宿舍?
估计还是冰窖。
何况他已经旷了这么久的课,不回去也不能怎么样。
回家?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
冷风一吹,肩膀疼得更厉害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视线扫过街边的药店,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要瓶红花油。”他对着柜台后的店员说,声音有点哑。
店员拿给他。林尧付了钱,捏着那瓶小小的药油走出来。站在药店门口昏黄的光线下,他一时不知该去哪里处理这该死的伤。回酒店?太远。找个公厕?太脏。
他茫然四顾,目光最终落在了不远处的学校。
妈的。他在心里骂了一句。鬼使神差地,他朝着学校后门的方向走去。那边有个废弃的小花坛,平时没什么人,至少能让他安静地待会儿。
花坛边沿冰凉,林尧也顾不上了,一屁股坐下。他拉开外套拉链,又费劲地想把里面的毛衣和T恤领口扯开点,看看肩膀的情况。
动作牵扯到伤处,疼得他龇牙咧嘴,额头上又冒出一层冷汗。笨拙地折腾了半天,衣服领口卡在肩膀上,反而把伤处勒得更疼。
“操……”他低低咒骂,挫败感混合着疼痛和寒冷,让他整个人都烦躁到了极点。他放弃了,颓然地靠在冰冷的石柱上,手里捏着那瓶红花油,像个无家可归又负伤累累的流浪狗。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尧警惕地抬起头,昏暗中,一个颀长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那人似乎刚从教学楼的方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步履沉稳。
是裴时。
林尧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起来,或者立刻起身离开。但肩膀的剧痛和身体的疲惫让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裴时走近。
裴时显然也看到了他。昏黄的路灯勾勒出少年蜷缩在花坛边的身影,带着一种被世界遗弃的狼狈和倔强。
裴时的脚步顿住了,隔着几步的距离。
空气仿佛凝固了。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裴时的目光落在林尧那只试图拉扯衣领却徒劳无功的手上,落在他紧皱的眉头和额角的冷汗上,最后,落在他手里那瓶小小的红花油上。
“受伤了?”裴时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依旧是那种温和的调子,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让林尧紧绷的神经猛地一颤。
林尧没说话,只是把头扭向一边,下颌线绷得死紧,用沉默筑起一道墙。他不需要怜悯,尤其不需要这个人的。
裴时没再问。他走近几步,在林尧面前蹲了下来。这个动作让他和林尧的视线几乎平齐。
林尧能清晰地看到他镜片后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此刻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沉静,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没有探究,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观察。
“肩膀?”裴时轻声问,目光落在林尧不自然僵硬的左肩上。
林尧喉结滚动了一下,依旧没吭声,但身体细微的僵硬已经泄露了答案。
裴时伸出手,动作很轻,指尖带着室外空气的微凉,轻轻碰了碰林尧外套下肩膀的位置。
林尧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缩,牵动伤处,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白了。
“别动。”裴时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他收回手,看着林尧疼得发白的脸,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扭伤?还是撞的?”
林尧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撞的。”声音干涩。
裴时点点头,没再多问。他站起身,对林尧说:“在这里等我一下。”说完,转身朝着不远处的教师宿舍楼走去,步伐很快。
林尧看着他消失在宿舍楼门洞里的背影,脑子有点懵。等他?凭什么等他?他挣扎着想站起来离开,可肩膀一动就钻心地疼,让他只能徒劳地靠在冰冷的石柱上,心里乱成一团麻。裴时想干嘛?叫保安?还是……他捏紧了手里的红花油瓶,塑料瓶身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没过几分钟,裴时的身影再次出现。他手里多了一个小巧的医药箱。
林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裴时重新在他面前蹲下,打开医药箱,动作熟练地拿出碘伏棉球、一小卷纱布和一小瓶喷雾剂。他拧开碘伏瓶盖,用镊子夹出一个棉球。
“衣服,拉开点。”
林尧僵住了,浑身的刺瞬间竖了起来。“不用!”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带着强烈的抗拒,“我自己能行!”
裴时抬眼看他,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你自己能行,就不会坐在这里疼得冒冷汗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或者,你想明天肿得抬不起手?”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戳破了林尧强撑的硬气。他瞪着裴时,胸口剧烈起伏,想反驳,却找不到词。
肩膀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他对方说的是事实。
僵持了几秒。寒风卷过,林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裴时没再说话,只是举着夹着碘伏棉球的镊子,耐心地等着。
最终,难以忍受的疼痛和刺骨的寒冷占了上风。
林尧极其缓慢、极其不情愿地,用没受伤的右手,一点点把外套和毛衣的领口往旁边扯开一点,露出左边红肿的肩胛骨位置。
皮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他别开脸,耳根烧得厉害,感觉前所未有的狼狈和……屈辱。
裴时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言语。
他微微凑近,动作轻柔地用碘伏棉球擦拭着伤处周围。冰凉的触感让林尧肌肉又是一紧,但裴时的手指很稳,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避开了最疼的中心点。
消毒完,他拿起那瓶气雾剂,对着红肿处喷了几下。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弥漫开来,紧接着是皮肤上传来一阵清凉的、带着轻微刺激的镇痛感。
林尧紧绷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舒缓感,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丝丝。
裴时又拿出纱布,简单地覆盖在喷了药的地方,用医用胶带固定了一下,防止衣服摩擦。“暂时只能这样。明天最好去校医室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他一边收拾医药箱,一边说,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处理完毕,裴时站起身,拎起医药箱。他看着依旧低着头,被强行按住处理伤口后、浑身炸毛又带着点茫然的林尧。
“宿舍还是没暖气?”裴时问,目光扫过林尧脚边那个孤零零的书包。
林尧猛地抬起头,撞进裴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路灯的光线在他镜片上折射出一点冷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实的情绪。
“关你什么事?”林尧的声音带着残余的硬气,但明显底气不足。他不想被看穿,不想被怜悯。
裴时沉默地看着他,看了好几秒。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林尧强撑的外壳,看到他内里的疲惫、无措和那个冰冷空洞的“家”。寒风呼啸着穿过两人之间的空隙。
“拿着。”裴时忽然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解下其中一把银色的,递到林尧面前。
林尧愣住了,完全没反应过来。
“教师公寓,3号楼2单元401。”裴时的声音在寒风里显得格外清晰,“空着。有暖气。总比现在这样将就强。”
钥匙躺在裴时干净修长的手掌里,泛着金属的冷光。
林尧彻底懵了。他看着那把钥匙,又猛地抬头看裴时。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沉静疏离的样子,仿佛递出的不是一把能打开他私人空间的钥匙,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为什么?同情?可怜?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个念头在林尧脑子里炸开。他想拒绝,想把这钥匙打掉,想大声质问裴时到底想干什么。
可肩膀处传来的、被药物暂时安抚下去的疼痛,和周身刺骨的寒冷,像两条冰冷的锁链,捆住了他所有激烈的反应。
裴时没等他回答,也没收回手,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一个早已预料到的结果。他的目光里没有施舍的意味,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解决方式。
仿佛在说:这是一个选项,一个比露宿街头或冻僵更好的选项,接不接受,随你。
林尧的呼吸变得粗重。他死死盯着那把钥匙,又看向裴时深不见底的眼睛。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被现实冰冷的重量压了下去。他想起酒店昂贵的房费,想起宿舍冰冷的铁架床,想起那个虚伪冰冷的“家”……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过那把冰冷的钥匙。金属硌在掌心,带着裴时指尖残留的一丝微凉。
动作快得近乎粗鲁,仿佛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后悔。
钥匙入手,他立刻把手缩了回来,紧紧攥成拳,钥匙的棱角深深陷进掌心。
裴时看着他攥紧的拳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下嘴角,像是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他没再说什么,拎起医药箱,转身,迈着沉稳的步子,再次走向教师宿舍楼的方向,身影很快融入了楼道的阴影里。
寒风依旧凛冽。
林尧独自站在废弃的花坛边,手里紧紧攥着那把不属于他的钥匙。
肩膀的疼痛似乎被某种更汹涌、更混乱的情绪覆盖了。那点带着雪松味的暖意,不再是咖啡馆里隔岸观火的幻觉,而是变成了一把沉甸甸的、能打开一扇未知之门的实体。
他低头,摊开手掌。钥匙静静地躺在汗湿的掌心,在路灯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他要去吗?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带着恐惧,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渴望。
他抬起头,望向3号楼2单元那黑洞洞的单元门。
寒风卷起他的衣角,他攥紧了钥匙,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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