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天气转凉。
钟令的腰腹上已经结好了一层厚痂，无需再外敷膏药。
晨起时还未穿衣，山英便在外呼唤了，“大人，朝食好了。”
她掀开帐子，对着天光看了看患处，从那儿传来一点酥酥麻麻的痒意，倒像是好得差不多了，于是下床挥动了几下拳脚，动作时患处仍有些痛意，便束上手脚，老老实实地穿上衣裳出门去了。
山英已经端着一只大海碗倚在院门口吃上了，她知道钟令不喜欢旁人进她屋中，连换药都不太让她来，却并不奇怪，就好像猫儿豹子都更喜欢自己一个待着，她很理解这种想法。
屋外早已经打好了水，一截柳枝摆在木盆边上，钟令蘸着牙粉洁牙，一面问她今早吃什么。
“吃汤饼。”山英从院门处走回来，给她看已经空了的碗，“我早点吃，去帮赵婶子，砍柴，大人吃完，我回来，正好，送大人，去上值。”
钟令漱完口，夸她细心。
这会儿洗漱的功夫，山英便已经盛好了一大碗汤饼出来，她的厨艺进步很快，一碗热腾腾的汤饼，底下拌着一撮油绿的菜叶子，清亮的汤色带着肉香，一看就是吊的高汤，一筷子翻下去，果然看见了压在面片中的厚实肉片。
一宿空了肠，一碗下肚，叫她额上都冒了汗珠。
她吃完，山英也忙活回来了，带回来两根胡瓜。
快速洗涮了厨具，两人一马嚼着胡瓜出门去了。
钟令在马上，山英牵着马，她自己咬一口胡瓜，还要咬一截喂给飞飞吃。
“你这样溺爱飞飞，往后它都不肯服我了。”钟令道。
“那大人，也给它，吃一口。”
钟令装作没听清，嚼着瓜仰头看天，这胡瓜真爽口，回头让山英去买一筐回来……
出了巷口，虽是清晨，然而几家食肆早早就迎客了，灶台上蒸腾的热气弥漫进微凉的晨风里，几个菜贩子将担子往河里一浸，菜色是鲜亮了，挑上肩时却将水泼在了临街的铺子里，一妇人刚拆开门板，被洒了一脚的水，争执起来，吵嚷间见到钟令，菜贩与妇人都与她打了声招呼，马上又吵了起来，钟令也很热心肠，在马上劝了两句。
热闹很快就充盈了街市，街衢巷陌间渐次腾起缕缕炊烟。
飞飞慢悠悠地往前走，山英与钟令吃着热乎乎的炊饼，又路过一家早食摊子，里面坐满了人，有几桌人看见他们，又热情地招呼起来。
“钟大人要去上值了？”
“是啊，伤好得差不多了。”
“可用过早食了？若还不曾，何不下马来吃一碗汤饼……”
“已用过了。”
“山英可吃过了？”
“吃过了，多谢。”
“等你送完钟大人回来，去我家摘胡瓜，今年结得好，你记得带个筐子来……”
两人一马出了平乐坊，便少了熟识的街坊四邻，近大理寺时，渐次遇上了来上值的诸位同僚。
到了衙门里，同僚们见她这么快就来上值了，不免又受到诸多关怀。
陈从谙见到她时，也是一愣，却忍不住有些宽慰，将她叫到少卿厅中。
厅中还有孟寺丞在，他微叹一声，“钟评事，你虽涉入了案件中，可眼下看来，这案子若要交到谁手上，整个衙门里，再没有别人比你更合适了。”
钟令忙拱手道：“下官惶恐，下官必然尽力协作少卿与寺丞，绝不推诿。”
陈从谙将案卷递给她，“此案牵涉过多，你先看了再应下也不迟。”
在她看案卷时，孟寺丞便道：“此案疑点太多了，查出来两个狱卒，一个胥长，三人都曾受过江大人差遣，胥长老实交代了，他自七年前进入大理寺便一直在为江大人做事，那两个狱卒只不过是受他差遣，将铁片交给江冲也是他。”
钟令看完了三人的供词，面生疑惑，“看他这供词，是江大人指使他将江冲灭口的，可是这与我被追杀当夜听到的，以及江大人原先的陈述，可就全然矛盾了，会不会这胥长背后另有他人，只是如今江大人已去，我所说的又再无他人可以作证，所以他才如此有恃无恐。”
没想到她说完后，陈从谙却不置可否，从案卷底下另外拿出了几页纸给她看，“这上面都是他交代的，这些年江大人安排他做过的事，除了大理寺内，还有另外一桩，是四年前博陵县衙奏报要移交过来的一个案子，还没等嫌犯移交过来，人便死在了县衙的大牢中。”
“四年前的案子？”她的疑惑不是作假，“宜城王玢，杀兄案？王玢拒不承认罪名，移交前夜，自尽而死……”
“这案子，越查越叫人心惊了。”他长叹一声，又从证物里抽出来一个油纸包，“这胥长说，这些都是这些年江大人与他的往来记载，他道是江大人极为谨慎，少有留下什么信件字据，但是这么多年，不可避免有些痕迹残留，这里面有一本他与江大人的往来账册，还有两张地契，账册均是他自己记载，并不足以作为证据，但是地契确曾为江大人所有，胥长交代这两张地契便是江大人命他杀掉王玢的报酬。
两张地契均是在四年前王玢死后不久便过到了那胥长手上，上面落着江大人的手印，我们已核实过，无误，宜城县衙内受那胥长指使，杀死王氏的，是一名叫钱笃儿的狱卒，我已命人秘密将其拘捕，其也供述，正是他杀了王玢。”
钟令听完，对着那几页纸看了起来。
原来这王玢是宜城本地的一个富家子弟，与兄长王尧一同打理着家中的生意，在二人父母过世之后，家里的生意分工便变了，王尧掌内，他掌外，此人很有些迎来送往的本事，在上郡结交了不少达官贵族。
在王尧遇害的两日前，王家还大办了一场宴会，去的都是宜城本地的豪强，宜城县衙还询问了一些人，皆道是宾主尽欢，兄弟二人也无甚异常。
没想到宴会后第二日，王尧就死在了家中，又有仆人撞见王玢从兄长屋中出来，于是宜城县衙迅速将人抓捕归案，审了两日，王玢拒不承认，涉及命案，宜城县衙便将此案报呈中央，得到大理寺批复后便着手准备移交，没想到移交前夜王玢便于狱中自尽，宜城县衙便匆匆结案了。
她看完沉默了一瞬，大理寺与刑部对这案件都没有发回重审，甚至那王玢白日的口供还是拒不承认，夜里就自裁了，还是在移交前夜……
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其中的猫腻。
陈从谙面色也有些阴郁，“大理寺当初迟迟未等来移交，半月后才知道宣城县衙直接将结果报刑部覆查了，不到十日，刑部便已复核无误，封卷了，如今大理寺连王玢案的卷宗都没有。”
“已经呈报了要移交，最后竟不曾给大理寺一个交代？”
孟寺丞眼神复杂，“给了，奏报给了一位司直。”
钟令猜测道：“难道是孙渠孙司直？”
见到二人点头，她不由心中一惊，四年前江伯瞻在刑部，孙渠在大理寺，两人里通外合，将这审理结果给通过了，他二人又都是太子的人，这王玢案，难道果真与太子有关系？
陈从谙自然也能想到，“你也不必担心，若查到了什么，该藏着掖着的，我心里都有数，不会影响到你的前程。”
他说出这话，自己都有些不信，若真是查到了太子头上，要么他们三人被太子寻仇，要么天子对他们不满，或贬或骂，总之，一旦证据确凿明了，除非大理寺隐瞒不报，另外捏造一堆证据让天子满意，否则便该效仿了不畏皇权的包龙图，不惜死也要求个真相。
钟令还担心查不到太子身上呢，闻言便站起身来，拍着胸脯大义凛然道：“大人，下官读书科举，求得就是百姓安宁，此中即便是刀山火海，下官也在所不辞。”
两人都没想到她能这么痛快的答应，还如此激动，面面相觑之后，陈从谙道：“你可想清楚了，这案子可不止会得罪那位，江大人、孙大人这般已入土为安之人，或许还会因这案子污了身后名，他们的亲眷可不会答应。”
“下官相信，只要江、孙两位大人行得正坐得端，就算有人想栽赃陷害，也是栽赃无门。”
孟寺丞瞅着她看了半晌，忽大笑起来，“有些血性。”
陈从谙也欣慰地笑了两声，“看来我与孟寺丞没看错了你，你放心，此案仍是我主办，最后要被免被贬，我都挡在你们前头，令之，你这胆气，远胜我二人矣。”
被他们欣赏宽慰的眼神注视着，钟令终是生出了几分惭愧来，她敢应下，是为了私仇，甚至她的目的就是为了掌握这案子的走向。
然而他们不一样，正当年，仕途明朗，也敢为了这案子搏一搏，只是为公。
该是她不如他们。
汤饼：面片汤
胡瓜：黄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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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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