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的归来，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淮阴官场。前衙书房夜夜灯火长明，官员们进出的脚步愈发匆忙，神色间都带着一股压抑的紧张。即便是身处后宅的云羲，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山雨欲来的低气压。
京中的弹劾显然并未因谢玄的反击而停歇，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靖王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操控舆论、罗织罪名的手段层出不穷。滞留江南、亲近圣女、劳民伤财……一顶顶或真或假的大帽子扣下来，饶是谢玄地位尊崇，也不免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这些，云羲是从顾轻舟偶尔凝重的面色，以及谢玄周身那日渐冷肃的气场中感知到的。他依旧每日会来小厅片刻，处理些不那么紧急的文书，或是独自静坐沉思。只是那眉头锁得越来越紧，偶尔抬眼望向窗外时，眸光深处是化不开的沉郁与思量。
两人之间的对话变得更少。有时他只是沉默地坐着，云羲便也安静地待在窗边，或看书，或调息，不去打扰他。一种无形的、同处于风暴边缘的默契，在沉默中悄然滋生。
这日，顾轻舟送来一封盖着火漆密印的信函。谢玄拆开，快速浏览后，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如同结了一层寒冰。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明暗不定。
“京城来的？”云羲放下手中的书卷，轻声问道。她很少主动过问他的政务，但此刻的气氛，让她无法保持沉默。
谢玄抬眸，目光掠过她带着关切的眼神，那冰封般的表情似乎松动了一瞬。“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有人等不及了。”
他没说等不及什么，但云羲明白。是等不及他倒台，等不及将这江南之地重新纳入掌控，也等不及……处置她这个“祸水”。
“是因为……我吗？”她问，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谢玄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烛光下，她穿着浅杏色的衣裙，乌发松松挽着，未施粉黛，脸色依旧比常人苍白些，却比之前多了几分生气。那双总是清澈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照着他的身影，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
他忽然想起方才密信中提及，大祭司已在神殿内部开始清查与圣女过往甚密之人，并多次在公开场合暗示圣女“灵力衰退，恐失神眷”，意在为她返回神殿后的处境铺路——一条通往被废弃甚至更糟结局的路。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夹杂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护短之意。
“与你无关。”他移开目光，声音恢复了冷硬，“是有些人，手伸得太长了。”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取过紫毫笔，却没有立刻蘸墨，只是用手指缓缓摩挲着温润的笔杆。“本王离京前，父皇曾言，江南乃国之粮仓，亦是民心所系，不容有失。”他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如今河工初定，隐患犹存，若此时半途而废，他日水患再起，受苦的仍是百姓。”
他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们可以弹劾本王，可以构陷本王，但想以此逼迫本王放弃该做之事，绝无可能。”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那是一种属于储君的担当，也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守。
云羲静静地看着他挺拔而孤峭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她看到了他身处漩涡中心的艰难，也看到了他未曾动摇的初心。与那些只知争权夺利、视百姓为草芥的人相比，他终究是不同的。
“殿下……”她轻声唤道，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显得苍白，鼓励又似乎不合时宜。
谢玄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权衡，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平静。“再过半月，无论京中情况如何，本王都必须启程返京。”
云羲的心猛地一缩。该来的，终究要来。
“届时，你随本王一同回去。”他继续说道，语气不容置疑，“留在江南，已不安全。”
一同返京……这意味着她将直接面对京城的风暴中心，面对靖王的咄咄逼人，面对大祭司的叵测居心。但也意味着，她暂时仍在他的庇护之下。
这是一个危险的选择，却也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是。”云羲垂下眼睫，轻声应道。除了接受，她别无他法。只是心中那沉甸甸的感觉，愈发清晰了。她不仅仅是他需要保护的对象，也成了他政治棋局上的一枚重要棋子，牵一发而动全身。
谢玄看着她顺从却难掩苍白的侧脸，握着笔杆的手指紧了紧。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淡淡道：“回去早些歇息吧。”
云羲依言起身，行礼告退。走到门口时，她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殿下也……保重。”
说完，她便掀帘而出，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外的夜色里。
谢玄独自站在厅中，看着那微微晃动的门帘，许久未动。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映亮了他眼底深处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他重新坐回案前，提起笔，饱蘸浓墨，在铺开的宣纸上，挥毫写下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固本安民”。
笔力遒劲，透纸而出，仿佛要将所有的压力与决心，都凝聚在这方寸笔墨之间。
窗外，夜风渐起，吹得庭院中光秃的树枝呜呜作响，如同呜咽。
山雨，真的要来了。而他们，都将被卷入这场无法回避的风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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