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江南,是被雨水浸透,被愁绪泡软的。
雨丝细密如牛毛,更如无数根无形的绣花针,绵绵不绝地从灰蒙蒙的天幕中洒落,悄无声息地浸润着黑瓦白墙,蜿蜒河道,以及那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的青石板路。雾气氤氲,将整个水乡小镇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远处的拱桥、柳枝、乌篷船都只剩模糊的轮廓,像极了一幅刚刚完成,墨迹尚未干透,便被水汽晕染开来的写意水墨画。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水生植物的清腥,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这个季节的淡淡惆怅。
临河而建的一排绣坊中,“巧针阁”的窗户支开了一半。窗内,光线略显晦暗,只听得见细密的雨声和偶尔一两声檐下水滴落入缸中的清响。
柳依依就坐在窗边,身姿单薄得像一枚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柳叶。她埋首于一方绷紧的绣架之上,指尖捻着染得鲜亮的五彩丝线,正全神贯注地进行最后的勾勒。绣架上,一对鸳鸯已近乎完成,雄鸟羽毛华彩绚丽,雌鸟姿态温婉依人,相依相偎,游弋于碧波之上,栩栩如生,那针脚之细密匀称,配色之灵秀和谐,几乎赋予了丝线生命,仿佛下一刻这对恩爱水禽便要引颈鸣叫,破开绢布,真正游入窗外那潺潺流动的河水中去。
“依依姐的手艺真是没得说,这鸳鸯都快活过来了!”旁边一个年纪稍小的绣娘探头看了一眼,忍不住低声赞叹,语气里满是羡慕,“怕是宫里织造局的绣娘也不过如此了。”
柳依依没有抬头,只是唇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算是回应。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凝在绣品上,但总会不受控制地,每隔一小会儿,便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悄然飘向窗外,越过潺潺的河水,落在那座连接两岸的、古老的石拱桥上。
指尖下的鸳鸯缠绵缱绻,窗外的世界却冷清孤寂。
忽然,她的动作停滞了。
桥上,出现了一把熟悉的油纸伞,伞下是她更熟悉的身影——新晋秀才陈瑜。他今日穿着一身青衿长衫,更显得身姿挺拔,带了几分书卷气。然而,他并非一人。他的伞下,另一位明媚鲜妍的女子正与他并肩而立,言笑晏晏。
那是知府千金,李玉茹。
李玉茹身着时兴的苏绣裙衫,料子光滑亮丽,颜色是娇嫩的樱草黄,发间簪着珍珠步摇,随着她的轻笑微微晃动,流光溢彩。雨丝朦胧,却丝毫不减她的容光,反而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陈瑜微微倾向她,将伞大半遮在她头顶,自己半个肩头淋湿了也浑然不觉。他正说着什么,李玉茹以袖掩唇,笑得花枝乱颤。他的目光,始终胶着在那张芙蓉面上,专注而殷勤,不曾分给桥下流水半分,更未曾……看向这扇他曾经无数次驻足、攀谈的窗口。
柳依依的心,像是被那绵绵的雨针密密地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蔓延开来。
指尖猛地一颤,原本稳如磐石的绣花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左手食指的指腹。
“嘶——”她轻轻抽了口气,下意识地缩回手。
一颗殷红饱满的血珠迅速从细小的针眼里沁出,像一颗绝望的朱砂泪,颤巍巍地、义无反顾地滴落下去,正正落在绣缎上那只雌鸳鸯的胸口。
洁白的绢丝贪婪地吸吮了这抹突兀的红,迅速晕染开一小片。那一点红,刺目地缀在鸳鸯相依的温情图景里,像是一个不祥的预言,又像是一颗骤然破碎的心。
柳依依怔怔地看着那点血污,愣了半晌,才默默地将受伤的指尖含入口中。一股淡淡的铁锈般的腥涩味在舌尖弥漫开,这味道一路蔓延,似乎一直涩到了心里去。
窗外,桥上隐约传来的细微笑声,隔着雨幕听不真切,却像另一根更尖锐的针,精准地扎在她心尖最柔软的地方。一下,又一下。
曾几何时,陈瑜也曾那样站在她的窗外,不顾细雨沾衣,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刚刚完成的绣品,语气真诚又带着少年人的热烈:“依依,你真是心灵手巧!你这双手绣出的东西,比那些徒有粉黛、腹内草莽的强过万千!以后我的袍子、我们的……定都要你来绣!”
那时,他的眼睛里盛满了对她的惊叹和一种模糊却让她心跳加速的情愫。窗内的她,羞红了脸,心里却像揣了个蜜罐,甜得发慌。
从何时起,一切都变了呢?
大概是从他中了秀才开始吧。寒窗苦读终于有了回报,他成了镇上有头有脸的秀才公,见的世面大了,交往的人也不同了。知府千金的诗会、赏花宴,也开始向他发出邀请。他依旧会来,只是谈论的不再是窗内窗外的悄悄话,而是诗书礼仪,是知府千金的才情,是某某同窗的抱负。他看她绣品时的目光,欣赏依旧,却少了那份让她心悸的专注和热度。
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似乎也总是在不经意间飘进她的耳朵:
“柳娘子手艺是顶顶好的,没得挑,模样也清秀,就是……唉,终究是配不上陈秀才如今的身份了。”“是啊,陈秀才是要往高处走的,将来中了举人,进士,那是要当官老爷的,身边总得是一位拿得出手的官家小姐才般配。”“听说知府千金对陈秀才颇有好感呢,那可是真正的金枝玉叶,知书达理,容貌家世,哪一样不是顶尖?”“依依这孩子是好,就是命……差了那么一点。”
这些话语,平日里她只当是穿耳风,努力不去在意。可在此刻,看着桥上那对宛如璧人的身影,看着自己指腹上那一点微小的血痕和绣品上刺目的红,那些话仿佛变成了实质的针,一根根钉在她的心坎上。
雨,不知何时下得大了一些,敲打在瓦片上,淅淅沥沥,声音更显寂寥。风从窗口吹入,带着湿冷的寒意,拂过她的手臂,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绣架上的鸳鸯依旧相依,但那点血污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它们之间。她的事业,她唯一能引以为傲、能紧紧抓住的东西,在这冰冷的现实面前,似乎也变得苍白无力起来。
她默默地取下绣绷,看着那被毁了的绣品,心中一片茫然。指尖的刺痛早已消失,心里的那个窟窿却仿佛在漏着冷风。
窗外的桥上,油纸伞缓缓移动,那两道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雨雾迷蒙的巷口。
柳依依收回目光,落在窗台上积着的雨水中,倒映出她模糊而苍白的脸。一张清秀却寡淡,扔进人堆里便很难再找出来的脸。
她久久地凝视着水洼中那个黯淡的倒影,一个从未如此清晰、又如此可怕的念头,如同水底冰冷的水草,悄然缠绕上她的心:
是否真的……只因这一张面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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