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了。”
颜知的声音如同冰箸敲击玉磬，清冷地在这间弥漫着异香、挂满妖异美人图的屋子里回荡，也惊醒了沉浸在那诡异“绘制”过程中的柳依依。
她纤长濡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受惊的蝶翼，挣扎了半晌，才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般，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睁开了双眼。
视觉尚未完全清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轻盈感率先包裹了她。仿佛常年附着在脸上的一层无形枷锁或厚重面具被骤然揭去，每一个毛孔都在自由地呼吸，肌肤细腻光滑得不可思议，连周遭原本略显浑浊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清新起来。
她的第一反应，并非立刻去触摸自己的脸，而是猛地、急切地望向那面悬挂在墙上的、样式古拙的铜镜——那面笼罩着朦胧水波般雾气的红尘镜。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之前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的镜面，此刻那层氤氲的薄雾竟似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开，变得清晰无比，光可鉴人，清晰地映照出坐在镜前的她的身影——或者说，一个她完全陌生，却又美得令她瞬间窒息的身影！
镜中人……是谁？
柳依依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被绝对的美貌所带来的巨大冲击碾得粉碎！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眉形被精心描绘成远山含黛的温婉弧度，颜色是恰到好处的青黑，衬得肌肤愈发白皙剔透，宛如最上等的羊脂美玉，找不到一丝瑕疵。眼睫纤长浓密，如同蝶翼栖息，其下那双眸子……那双眸子再也不是她熟悉的、带着些许怯懦和平凡的杏眼，而是被勾勒成了秋水横波般的形状，眼尾微微上挑，勾勒出无限风情，瞳孔的颜色似乎也更深邃了些，盈盈润润，仿佛蕴着一汪清泉，倒映着烛火的微光，顾盼间流光溢彩，夺人心魄。
鼻梁秀挺却不显突兀，完美地衔接了额头与唇瓣的线条。而那唇……不再是记忆中略显苍白单薄的形状，而是变得丰润娇嫩，如同初春最早、最艳的那一瓣蔷薇，色泽是天然的、诱人的绯红，微微抿着，便自带三分欲语还休的风情。
整张脸的轮廓似乎都经过了最精妙的调整，褪去了原本那点稚气和圆润，变得纤巧精致，下颌线条优美流畅。这张脸，集合了所有对“美”的极致想象，多一分则妖，少一分则淡，完美得如同九天仙姝坠凡尘，又似精魅幻化而来，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惊心动魄的妖冶之美。
她下意识地、难以置信地抬起手。
镜中的绝色美人也同时抬起了手。那双手……原本因常年刺绣而略显粗糙的指腹，此刻竟也变得莹白如玉，指尖纤细如葱，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优雅与风流。
这……这真的是她？
指尖颤抖着，想要触摸冰冷的镜面，仿佛只有通过触感，才能确认那镜中倾国倾城的倒影并非虚幻的泡影。可她又怕，怕指尖触及的瞬间，这完美无瑕的幻梦就会像水中月、镜中花一样，啪地一声，碎裂消失，重新变回那个平凡无奇、令人失望的柳依依。
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狂喜，如同灼热的岩浆，瞬间涌遍四肢百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带来一阵阵眩晕感。她几乎要忍不住放声大笑，又想嚎啕大哭。
她做到了！她真的拥有了！这张她梦寐以求、足以让所有人为之倾倒的脸！
然而，在这极致喜悦的浪潮之下，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如同潜伏在深海中的巨兽，悄然探出了头，用冰冷的触须缠绕住她的心脏。
这容貌是真实的吗？这七天之后，又会怎样？她付出的代价……那视若生命的绣艺天赋……
“记住，只有七日。”
颜知冰冷的声音再次在她身后响起，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判词，精准地、残酷地敲碎了她刚刚升腾而起的迷梦，将她从云端猛地拉回冰冷的现实。
“七日之后，无论你是否后悔，报酬我自会取走。”
柳依依猛地回头，看向那个赋予她这一切，却又冷漠得像块万年寒冰的画师。此刻，他那张俊美近妖的脸，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惊艳，更带上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幽冥使者般的无情与威严。他不再是那个神秘的画师，而是手握契约、执掌代价的审判者。
她再看向镜中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强烈的喜悦和巨大的恐惧如同两股汹涌的浪潮在她心中剧烈碰撞、撕扯，让她浑身微微发抖，手脚冰凉。
这是一场交易。一场用她灵魂的一部分、用她赖以生存的根本，换来的为期七天的、极致虚幻的盛宴。而这场盛宴的尽头，是什么？是重新跌回尘埃，甚至……失去更多？
镜中的美人，因为她的恐惧和挣扎，脸上那刚刚浮现的、略显僵硬的惊喜笑容慢慢凝固，逐渐被一种茫然和不安所取代。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眸子里，映出的不再是单纯的喜悦，而是交织着渴望、恐惧、贪婪和一丝……逐渐清晰的悔意。
但这悔意，刚刚萌芽，便被更强大的不甘和对“被看见”的渴望狠狠压了下去。
不！她不能后悔！已经付出了代价，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必须走下去！至少……至少要拥有这七天！
她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猛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冷冽的墨香吸入肺中，似乎给了她一丝虚假的勇气。她转回头，不再看颜知，而是死死地盯住镜中的自己。
她努力地，试图挤出一个笑容。
镜中的绝色美人，唇角极其缓慢地、有些生疏地向上扬起。最初有些僵硬，如同不习惯这具新皮囊的提线木偶，但很快，那肌肉的记忆（或者说，是画皮的法力）便发挥了作用，一个足以倾覆众生、让日月失色的灿烂笑容，终于在镜中绽放开来。
眼波流转，唇齿生辉，一颦一笑间，风情万种。
美！美得不可方物！美得……令人心醉，也令人心碎。
柳依依看着那个笑容，一时间竟也有些痴了。这就是……拥有绝世容貌的感觉吗？仿佛整个世界都会为你倾倒，为你让路。
她站起身，脚步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和一种不真实的轻盈感而显得有些虚浮，如同踩在松软的云端，又似踏在即将碎裂的薄冰之上，每一步都带着不确定的危险。
她没有再看颜知，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扇依旧虚掩着的、通往现实世界的门。
门外，暮春的冷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朦胧的雨雾笼罩着深巷，一切都显得模糊而不真实。
柳依依深吸了一口门外潮湿冰冷的空气，毅然决然地抬脚，跨过了那道门槛，步入了雨雾之中。
身后，画坊的门在她离开后，悄无声息地、缓缓地自动合拢，仿佛从未打开过。门楣上，“颜氏画坊”那四个流动妖异的字迹，在雨水中隐隐闪烁着微光，旋即隐没。
巷子深处重归寂静，只有雨声滴答。
而那面屋内的红尘镜，镜面上的水波再次缓缓荡漾起来，朦胧的雾气重新汇聚。在雾气彻底合拢的前一瞬，镜面似乎极快地闪过一幅画面——不再是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而是柳依依原本平凡的面容，正无声地流淌着泪水，眼神充满了哀伤与……警示。
但这一切，已然离开的柳依依，无从得见。
她撑着那把旧伞，行走在返回主街的雨巷中。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单调的声响。她的心依旧在狂跳，一半是因为激动，一半是因为恐惧。
七日倾城梦，一朝碎镜缘。
这场用灵魂和未来做赌注的豪赌，已经开始了。而第一个需要面对这“新颜”的，将是那个曾让她心碎神伤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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