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那道模糊的界限,仿佛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步踏出,身后是幽深、寂静、弥漫着冷冽墨香与诡异命运的雨巷;身前,则是渐渐喧嚣、弥漫着人间烟火与潮湿水汽的熟悉街道。柳依依站在巷口,竟有片刻的恍惚,仿佛刚才在那“颜氏画坊”中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惊心动魄的幻梦。
然而,脸上那层挥之不去的、冰凉而陌生的触感,却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那不是梦。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差异,仿佛戴上了一层薄如蝉翼、却冰凉滑腻的无形面具,每一个表情牵动肌肉时,都能感觉到一种不属于自己的、被精心勾勒过的轮廓。肌肤细腻光滑得不可思议,连迎面吹来的、带着雨丝的风拂过面颊,触感都变得格外清晰而…异样。
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如同擂鼓般狂跳的心脏,却发现吸入肺中的空气似乎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冽感,让她微微眩晕。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乌云稍稍散开,漏下几缕微弱的天光,照亮了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出粼粼的微光。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卸下挡板,小贩开始支起摊子,被雨水困住的行人也重新走动起来,市井的喧嚣如同潮水般缓缓复苏。
柳依依低着头,几乎不敢抬起。她紧紧攥着那把略显破旧的油纸伞,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它是此刻唯一能与过去那个平凡的自己产生联系的物件。她忐忑不安地沿着街边走着,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同踩在危险的边缘,生怕一个不经意的抬头,就会惊醒这场用巨大代价换来的、脆弱不堪的幻梦。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睫毛在剧烈地颤抖,每一次轻微的扇动,都仿佛能搅动周遭陌生的空气。
第一个注意到她的,是一个挎着沉重菜篮、正准备赶往集市的中年妇人。妇人行色匆匆,额上带着劳作后的薄汗,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街面,在掠过柳依依时,原本急促的步伐猛地一个趔趄,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她嘴巴毫无形象地张大,足以塞进一个鸡蛋,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纯粹的、难以置信的惊艳!手中沉甸甸的菜篮脱手滑落,“哐当”一声砸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几根沾着泥水的萝卜滚了出来,她也浑然不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柳依依的脸,仿佛看见了从年画里走下来的观音菩萨。
这声异响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街道刚刚恢复的秩序。
旁边正扯着嗓子、唾沫横飞吆喝着“新鲜出炉肉包子嘞”的摊贩,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卡在了喉咙里。他张着嘴,保持着挥舞手臂的姿势,目光却早已脱离了他的蒸笼,死死地黏在了那个突然出现的绝色女子身上。蒸笼盖子因为他忘乎所以的动作而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蒸汽“噗”地涌出,他也毫无反应,仿佛失去了痛觉。
一个摇着折扇、自诩风流的年轻书生,正与同伴高谈阔论,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柳依依,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当场。手中那柄附庸风雅的折扇,“啪嗒”一声掉进脚下的积水洼里,溅起小小的水花,污了袍角,他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痴痴地望着。
整条街道,仿佛被一种无形的魔力瞬间笼罩。
嘈杂的讨价还价声、吆喝叫卖声、车轮碾过路面的吱呀声……所有这些属于人间烟火的声音,都在这一刻诡异地低了下去,仿佛被人用手捂住了嘴巴,只剩下一种压抑的、充满震惊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如同被磁石牢牢吸引的铁屑,无一例外地,黏在了那个撑着旧伞、低着头、试图将自己藏起来却注定无处可藏的绝色女子身上。
那些目光中,有纯粹的、被美冲击到的震撼与痴迷;有难以置信的打量与探究;有年轻男子毫不掩饰的灼热与渴望;有妇人混合着惊叹与嫉妒的复杂注视;甚至还有孩童懵懂的、张大了嘴巴的呆愣。
柳依依何曾受过如此多、如此直白、如此密集的目光洗礼?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像是被架在火上烘烤,烫得吓人,血液疯狂地涌上头顶,带来一阵阵缺氧般的眩晕。她手足无措,心跳快得几乎要痉挛,下意识地就想抬起手,用袖子遮住这张惹祸的脸庞——就像她过去十几年里,在面对过多关注或感到不安时常常做的那样。
但她的手刚抬起一半,便猛地僵住了。
这已是她的脸。这张引来无数惊艳目光的脸,是她用视若生命的绣艺天赋换来的!是她此刻唯一拥有的东西!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疯狂翻涌。巨大的窘迫和想要逃离的本能,与一种隐秘的、危险的、从未体验过的虚荣与喜悦,如同两股汹涌的浪潮,在她心中剧烈地碰撞、撕扯!
那些目光……不再是她熟悉的、带着些许惋惜的忽略,或是平淡无奇的一瞥。它们是炽热的、专注的、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她能从那些目光中,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此刻存在的“价值”——一种仅仅依托于皮囊的、虚幻却又无比真实的价值。
窃窃私语声如同瘟疫般,在寂静的街道上迅速蔓延开来,低低地、压抑地,却无比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天爷……俺滴亲娘嘞……那是谁家的姑娘?咋、咋能好看成这样?”“仙女……肯定是仙女下凡了!俺活了五十多年,就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儿!”“瞧那通身的气派,那皮肤,那眉眼……怕是州府里那些官家小姐都比不上!”“快掐我一把,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咱这小镇啥时候来了这么一位人物?”“她看过来了吗?在看谁?……”
这些议论,与她往日听到的“手艺好可惜模样平常”截然不同!它们是纯粹的、毫不掺假的、因极致美貌而引发的、最原始最直接的惊叹与赞美!
一股酥麻战栗的感觉,如同细微的电流,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她的头皮,让她浑身微微发软,几乎要握不住伞柄。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被众人瞩目、被强烈肯定的感觉,像是最醇烈的美酒,散发着诱人而危险的香气。
她强迫自己不要抬头,不要回应那些目光,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更多汲取这份“滋养”的**,悄悄地探出了头。
就在这时,两个原本正磕着瓜子、唾沫横飞地议论着东家长西家短的妇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她们扭过头,目光落在柳依依身上,先是如同其他人一般瞬间愣住,脸上闪过惊艳,随即迅速被一种挑剔的、带着浓烈嫉妒的审视所取代。她们交头接耳,目光像刷子一样在柳依依身上来回逡巡,似乎在评估她的衣饰、揣测她的来历,嘴角撇着,带着一股酸溜溜的意味。
若是往常,柳依依定会像被烫到一样,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远远躲开这些目光,内心充满自卑与难堪。
但此刻,鬼使神差地,她非但没有避开,反而像是被某种力量驱使着,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抬起了下巴,放缓了脚步。她甚至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调整了一下持伞的角度,让那张完美无瑕、毫无瑕疵的侧脸,更能沐浴在从天际漏下的微光和各色惊羡、探究的目光之中。
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初生的矜持与……挑衅。
果然,那两个妇人被她这无意间流露出的、仿佛天然就该被瞩目的姿态所慑,脸上的嫉妒和挑剔瞬间被一种自惭形秽所取代,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她们慌忙低下头,眼神闪烁,不敢再与她对视,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匆匆拎起裙摆,从她身边远远地绕开了,像是躲避什么耀眼却不敢靠近的存在。
一种难以言喻的、扭曲而强烈的快感,如同藤蔓般骤然收紧,狠狠缠绕上柳依依的心脏!
她看到了!看到了美貌所带来的“力量”!她甚至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动作,仅仅是一个眼神、一个姿态,就能让那些曾经可能轻视她、议论她的人,自动退避,露出卑微之态!
这一刻,先前所有的忐忑、不安、恐惧,似乎都被这巨大的、令人沉醉的虚荣感暂时冲散了。
她继续往前走,脚步依旧轻浮,却带上了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微妙的韵律。她不再刻意躲避那些目光,反而开始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她从未体验过的、众星捧月般的感受。
甚至有一个冒失的年轻货郎,看得痴了,忘了看路,独轮车一头撞在了路边的石墩上,车上的瓦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他也浑然不觉,只是傻傻地望着她的背影,引来周围一阵压抑的哄笑。
这一切,都像是最强烈迷幻的药剂,让她沉醉,让她迷失。
原来,改变命运,获得尊重,如此简单。只需……一张脸。
她几乎要忘记那“七日”之限,忘记那沉重的“代价”。此刻,她只想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极致的美梦之中,沿着这条仿佛为她而铺就的、充满惊叹目光的道路,一直走下去。
然而,就在她走过一个积水较深的路口,一辆马车疾驰而过,车轮碾过水洼,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几点冰凉肮脏的泥水,猝不及防地,啪嗒一下,溅在了她完美无瑕、吹弹可破的脸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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