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娃娃脸,一会碧空澄清万里,一会乌云夭矫翻涌,如墨般层层压境。
暴雨欲来,钱塘江畔刮起大风,西兴老街各爿过塘行上,行货琳琅满目,商贩人流交织。
西兴码头,人声鼎沸,各路船只排起的队伍长达千尺,首尾相接,起航靠埠,上客卸货,一派繁忙的景象。
一个专用的码头泊位前,停着十几艘满载绍兴纺绸的舢板船,旗杆扁头上“朱记”二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风呼呼往船里灌,让朱府管家朱常福的心直直提到了嗓子眼。
“快,快,要变天了,你们动作快点,这可是当今皇宫主子们要的东西,淋了坏了,小心你们的脑袋。”
朱常福站在船头,指挥一帮挑夫将一捆捆包装好的绸缎搬上船。
“轻点放,轻点放,咱家船上的可都是御用矜贵的东西,禁不起你们这么摔。”见挑夫们没个轻重,朱常福跟在屁股后头愤愤地骂。
朱梦萝肩上也扛了一包,小心翼翼将手中的绸缎递给朱常福,却惹得爱操心的老奴讶声尖叫,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小—公子---你怎么来了?你这又是…”
朱梦萝尴尬扯了扯身上的男装,摆着手笑道:“福伯,左右在家中无聊,出来给二哥添个帮手也好。”
朱常福在朱府当管家也快二十年了,哪会不知自家小姐脾性,嘴上没再啰嗦什么了,心里却暗叹,大家闺秀穿着个男装,成日抛头露面,如何嫁得出去?
倒是朱梦萝身后脾气火爆的挑夫,不耐烦地推搡了她一把:“磨蹭什么,快点,没看到快下雨了吗?”
挑夫手劲很大,推得朱梦萝一个趔趄,险些站不稳。朱梦萝恼得回头想争辩几句,却看到鸿福过塘行边上,一团颀长身影一晃而过。
那人背对着她。
手握一把黛青色的伞,颀长的身姿藏于纯白的云裳之下,侧颜如玉,站姿如松,说不出的淡雅飘逸,却又英挺慑人,与乱哄哄的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独成一派旖旎风景。
风吹起那人衣诀,他转过身来,两道目光掠过朱梦萝等众人,不过片刻又匆匆移开,目光里满是冷冽孤傲,仿佛世间俗物都不在他眼中。
方寸间,风光霁月,惊才艳绝之感盈满心间,惊鸿一瞥过后,有人心漏跳了一拍,又骤然跳得飞快。
梦萝微微涨红了脸,小声道:“福伯,那人谁啊了?”
朱常福笑道:“白皓霖,荣国公府的世子爷,这趟儿运的一船货,都是给宫里头主子们裁剪春装用的底料。第一次跟皇家做生意,二少爷战战兢兢生怕出错,世子爷好像跟帮咱们过塘的德胜行有关系,听说今日咱家绸缎装船出海,顺道过来看看。”
“世子爷跟二哥有交情?”朱梦萝狐疑地问,她从小就跟二哥好得像双生胎,可这个世子爷还真没听他提过。
“这个,好像是这次皇家生意搭上线后才认识的。”朱常福挺纳闷,小姐打听这些做甚?
朱记是绍兴小有名气的绸缎商,家里有绸庄,商铺,还有几艘出海的货轮,只是还没有自己的私人码头,朱梦萝的二哥朱梦轩掌家后,生意更加蒸蒸日上,于是就野心筹谋,想着扩大朱家生意。
“在绸缎庄生意上,二哥急躁功利了些,像这样的天气,着实不该出海的。福伯,你也是朱府老人了,得空多提点他才是。”
“公子放心,二少爷自有分寸。”
朱常福一边娓娓道来,朱梦轩如何走了无数门路,打通无数关节才成了皇家御用贡绸,又如何因这桩生意跟荣国公世子白皓霖有了牵扯,一边在心里感叹道,女孩子家觅个如意郎君才好呢,打听这些作甚。
你看,都十八的人了,还能悠哉度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一想到这,朱常福又开始跟朱梦萝唠叨嫁人之事。朱梦萝尴尬笑着,也不回嘴,眸光控制不住地一直往白皓霖身上飘去。
却在白皓霖眼神扫过来之后匆忙移开视线。
码头边上,突然响起某个塘师傅跟一群挑夫激烈的争吵之声。
“商师傅,你们老板不能这样克扣我们的工钱,那都是用蛮力拼,搏命换来的钱。”
“伙计们,我家老板也是被逼无奈啊,官府苛捐杂税很重,层层盘剥下来,就没什么赚头了,老板说了,就算亏了自个也要抵大家的工钱,这不,为这事还被家里的婆娘抓花脸,都不敢见人呢。”
“你是老板花高价请的塘师傅,说话自然偏向他,什么不敢见人,我今早挑货去茶楼,还见他进了包厢,陪着客人喝着小酒,惬意得很呢。”
“大家不要闹了,反正我今天将话撂这儿了,一定帮大家好好跟老板交涉,大家如果信我,就等我的好消息。”
西兴有七十二爿过塘行,粮食、盐酒、货物等等在此过塘,转运到中原各地。
塘师傅,在赖货物过塘繁华的西兴,代表着某种权威。
商禹天是西兴资历最老的塘师傅,在永利行也当了快十年的差,说的话有十足的分量。
永利主营木材转运,偶尔兼做铁矿,都是大物件,但几乎都是“铜单”,也确实赚不了几个钱。几个挑工都是老实巴交的当地人,没什么见识,见商禹天拍着胸脯作了保证,也就不说什么了。
人群里,一斯文白净,衣衫褴褛的挑工却突然说:
“商师傅,你们不要忘了,前些天德胜行虐死了几个挑夫,这事还惊动了官府,听说从京城来的大老爷已经开始盘查戒严了。你想,连后台那么硬的德胜行都捂不住虐待劳工这种事,非常时期,永利行还敢克扣大家的工钱,就不怕翻了天。”
什么,德胜虐死了挑夫?
那人话音刚落,人群爆发了一阵惊呼,几个懵圈的压着嗓子询问,就开始有人大肆传播德胜虐死挑夫,与地方官府勾结遮掩,却被人捅到了京城的事。
德胜行是西兴最大的过塘行。自建的仓库就有一万多平米,还长期租借三个祠堂,二座庙堂,一个专用的码头泊位,金扁担无数根,西兴全镇总共十个塘师傅,德胜行就占了四个。
传言,德胜是当今圣上最器重的荣国公府,早年为给才十六岁的嫡长孙白皓霖学经商练胆色在外头置办的不入流的产业。
后来白皓霖承爵后入了朝堂,当了太子太傅,这过塘行,还有他名下的钱庄,酒馆,典当行等等,全数由嫡母裴氏帮他督管,由贴身小厮秦俊笙帮他打理。
当然,背后的财神爷,还是白皓霖。
荣国公本是簪缨世族,在大魏根基深厚,渊源流长,历代出了两个国公、一个皇后,两个王妃。
而今,跟荣国公府有牵扯的德胜行虐死挑夫的传言一出,一下子,围观的人群就更加群情激奋了。
“看看,大家心里都清楚,那些货物是怎么靠着扁担挑过塘的,连德胜那样的都会出乱子,连命都搭进去。卖命养家糊口的钱,永利得给个说法。”又一个他挑工大喊了一声。
此话一出,抗议声更大了。
一般来说,从西兴码头卸下的货,要先经挑夫挑到钱塘江的南星桥码头的货船上,货船走一段钱塘江,才从三堡进京杭大运河。
西兴的过塘行几乎开在官河两岸,西兴以北有条钱塘江老塘,官河两岸货栈里的货物要运到钱塘江货船上,需要挑夫挑着翻过这道老塘。
老塘全长十多公里,脚程快的也要走上个把时辰,对于挑夫来说,确是卖苦力赚的糊口钱。
商禹天又一阵安抚,说破了嘴皮,总算是让挑工们散了。
等挑工一散,朱梦萝发现,白皓霖朝身边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就疾步跟上那个挑头闹事的挑工。
码头边周来纤往,吆喝声此起彼落,一场风暴在更深处酝酿。
“主家,吃两个吉蛋吧,我家幺儿媳妇生的大胖小子满月了,大家分着吃,行船出海好讨个好彩头。”一个粗布裳的老婆子挎着个小篮,篮子上盖着红布,红布下想必就是红蛋了。
“阿庆嫂,你又上塘来了啊,我家少爷怎么可能吃你的蛋,你不要看他脾气好就想套近乎。”朱常福脸一沉,怒斥道。
“听德胜行搬货的小厮说,主家还额外给挑工们发了辛苦费,主家出手阔绰,我老婆子一高兴,全没了礼数,这不,他爹一直说,在西兴过塘挑工这么多年,很难寻到这么心善的主顾了,一点心意,少爷别嫌弃咱们东西糙。”
“阿庆嫂太客气了,宫里头催得紧,这种天气还出海,挑工们辛苦了,应该的。”朱常福继续推,虽然只是一般商户,但少爷小姐也是娇贵着长大的,不明的东西吃坏了肚子怎么办?
再说....
朱常福笑眯眯说完,却看到朱梦萝径自欢喜地拿过红蛋,扒开就往嘴里送,一下让他急得直跺脚:“哎呦,我的小祖宗啊,您还没成亲呢,可别随便吃别人家的满月蛋。”
朱梦萝边啃蛋边含糊应道,没事,大娘添了小孙子高兴,一起讨个好彩头。
朱常福的话让一旁的老妇瞬间就来了精神:“小公子还没成亲啊?多大了?娶妾还是娶妻啊?咱们村里头多的是身家清白,模样娇俏的姑娘。”
老婆子的话,让朱梦萝被还没吞下那口蛋噎得踹不上气来,她咕噜着含糊说了句:十八。
“啥?十八?还好你是男子,如果是女子,怕是不好找婆家了。我幺儿媳妇才十六岁,都生了第三胎了,一举得男。公子哥,老人家跟你说,找媳妇啊,还是要找脸圆屁股大的,会生养,传宗接代比什么都重要。”
朱梦萝苦笑了一下,这话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又何必在意呢?她接过老管家递过来的水,喝几口后,又继续闷声不响吃她的蛋。
朱梦萝今年十八了,长得虽不是美艳不可方物,但也胜在玲珑娇俏。几年前有个游方的算命仙,非说她克夫刑亲不可。
后来,先后许了四个人家,定亲的郎君不是中途暴毙,就是半路悔婚,还有家道中落的。
就像是,在以各种鲜活的事实验证算命仙的“铁口直断”一样。
就这样,关于她“克夫刑亲”的传言就越传越广,越传越悬乎。
反正呢,她呢,就是一个被算命的信口胡诌,给坑成一个难嫁的老姑娘,方圆百里无人问津。
朱梦萝吃完一个红蛋,惬意地拍了拍手,再抬眼寻那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注1:西兴古镇在浙东,明为绍兴府萧山县管辖,今划入杭州。注2:过塘:从水路运过来的货物要转旱路运输,要从海、江船上把货卸下来,再运到运河、内河的船上去,这个过程就叫过塘。注3:本文明末背景,明末社会实行一条鞭法,始于明朝万历年间张居正改革,主要是将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这样大大简化了税制,方便征收税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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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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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难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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