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安堂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朱梦轩和夏仲琦扭打在一起。
两人脸上都挂了彩，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伴随着粗重的喘气声和含糊不清的怒骂声，打得难分难舍。
宾客早已散尽，桌椅茶几全被撞翻，瓜果茶水撒了一地。
一片狼藉。
没有人上前将他们拉开，下人仿若惊弓之鸟，缩在角落里不敢动。
老祖宗脸色惨白，被气得当场晕厥，摊倒在椅子上，二嫂孙氏一边帮老祖宗顺气，又是掐人中，又是速效救心丸，一边朝着地上声嘶力竭地喊：
“别打了，朱梦轩，别打了，你听到没有。”
夫妻连心，朱梦轩这几天心里不痛快，孙氏是知道的。她自己也忧心着梦萝婚嫁，可丈夫看中的，一直卖力撮合的账房先生，竟然无中生有，污蔑梦萝的清白，她是万万没想到的。
更没想到的是，向来温文尔雅的丈夫竟然能当着一众宾客打架。
议亲这一整天，她都在极度震惊中度过。
眼下，连老祖宗都气急攻心，倒下了，可如何是好。
“哎呀，我说，二弟，怎么还打起来了？”大嫂王氏也惊魂未定，用手帕捂着嘴，眼里还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一场好好的议亲宴，转瞬间变成了一场斯文扫地的闹剧，一场将朱家颜面踩在脚下的灾难。
而且这场灾难，还是朱家掌家人朱梦轩带来的，王氏心里说不出的痛快，那些因丈夫不中用被瞧不起的陈年积怨，似乎也有了宣泄的出口。
“你们两个，去，把地上那两个人拉开。”
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声音传来，惊醒了还在慌乱中梦游中的下人。
是荣国公府主母，燕颖羽。
她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朱府的下人不得不执行。
待两个人被下人控制住，燕颖羽又踱步走到他们面前，问打成这样，好看吗？
果然是荣国公府主母，话里自带压倒一切的王者气场。
燕颖羽睨了一眼此刻狼狈到极点的两个人。
朱梦轩嘴角渗着血，衣衫前襟被撕开，上身几乎破成一片褴褛。他不停地喘着粗气，眼神依旧怒不可遏地瞪着夏仲琦。
夏仲琦更惨，一只眼睛被打得淤青睁不开，发冠歪斜束不住，头发凌乱披在肩上，脸上还有几道明晃晃的血印子，那双染上疯狂的眼眸子，还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你们两个，一个是朱家家主，一个是秀才举人！”燕颖羽声音陡然拉高，”在这厅堂之上，未来的姻亲面前，撕扯扭打在一起，成何体统！”
她先点朱梦轩，是提醒他的身份和责任；再点夏仲琦“秀才公”，是刺他的脸面。这话如同冷水浇头，让气昏头的朱梦轩动作一僵，也让打红眼的夏仲琦神情一滞。
也像带了千钧的重担，压过现场的嘈杂。
而且，她还特意将未来的姻亲几个字说得极重，是在侧面点拨这两个人，朱梦轩，你还在乎妹妹的婚姻吗？有没有顾及她的处境？夏仲琦，不管你如何闹，梦萝这未来的儿媳妇我认定了，你没任何机会了。
其实，燕颖羽并不认识夏仲琦，当他举着那个香囊冲进来说是未来儿媳的贴身之物，燕颖羽是错愕和尴尬的。
但她是谁，荣国公府的国公夫人，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
她很快从这种无措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并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发现自家小子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反而云淡风轻地笑看这一切，好似置身事外，在看一出滑稽的闹剧一样。
她当即就明白了。
而后转过身，扶着刚缓过劲来的朱家老祖宗坐直了，语气柔和地安抚道：
“老夫人，您先消消气，为这点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你，就是夏仲琦，夏举人。”燕颖羽平静地直视着夏仲琦，刚才说，你和我未来儿媳妇私定了终身？我看，这事，还是让你们三个自己解决吧。
燕颖羽浑身的气场却让夏仲琦不寒而栗。
那双刚才还疯狂的眼睛里，在接触到燕颖羽冰冷目光的瞬间，终于闪过一丝恐慌和后知后觉的惧意。
燕颖羽没再看夏仲琦，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儿子身上。
白晧霖自始至终都安静地站着，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
直到母亲目光投来，他才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他整理了一下并未凌乱的衣袖，缓步上前。
他的平静与现场的狼藉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夏举人，”白晧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怒气，你口口声声说与朱大小姐私定终身，信物便是这香囊？
他的目光落在夏仲琦仍死死攥在手里的那个湖蓝色香囊上。
夏仲琦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忙举起：”正是！此乃梦萝小姐亲手所赠！上面还有她的闺名……”
“哦？”白晧霖打断他，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嘲弄，巧了。本王前些时日，倒也赠了朱大小姐一件小玩意聊表心意。”
他转向一旁早已吓得不知所措、侍立在老祖宗身后的朱梦萝的贴身丫鬟：”去，请你们小姐将我之前赠她的那只绣玉兰缠枝纹的香囊拿来。若她问起，便说此处需物一用。”
丫鬟不知所措地看向老祖宗，老祖宗铁青着脸，点了点头。丫鬟这才慌忙退下。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厅内无人说话，只有夏仲琦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燕颖羽重新坐下，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姿态优雅，却无形中给了所有人巨大的压力。
很快，丫鬟捧着一个锦盒回来了。
白晧霖示意她打开。锦盒内，一只香囊静静躺着。丝绒为底，用金线、银线及五彩丝线绣出繁复精美的玉兰花与缠枝莲纹样，玉兰花瓣用白色珍珠米珠细细缀边，中间嵌着一小块质地上乘、雕刻着荣国公府徽记的玉佩。整个香囊用料之讲究、做工之精巧、气派之华贵，与夏仲琦手中那个布料普通、绣工粗糙、只勉强绣了个字的香囊，形成了云泥之别的对比。
无需多言，物证本身就已狠狠扇了夏仲琦一记耳光。谁家小姐会用那般廉价的物事做定情信物？又会将如此贵重的贴身之物随意赠人？
夏仲琦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攥着香囊的手开始剧烈颤抖。
白晧霖却看也没看那香囊，仿佛那场拙劣的诬陷已经不值得他再费口舌去驳斥。他的目光掠过脸色稍缓却依旧难看的朱梦轩，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闲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朱二爷，说起来，今岁秋闱似是不远了？夏举人寒窗苦读十余载，想必对此期盼已久。”
朱梦轩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只得闷声应道“……是。”
白晧霖微微颔首，仿佛陷入了某种思考，声音慢条斯理，却字字如冰针，精准地刺向夏仲琦最致命的命门“当今圣上，龙潜之时便重经筵，登基后更是多次下诏，申饬士子当以德行为先，文章次之。尤其忌惮士人德行有亏，玷辱斯文。”
他顿了顿，终于将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夏仲琦脸上，那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
“若今日之事，不幸传扬出去……嗯，比如说，构陷未来世子妃清誉，搅扰官眷议亲，德行有亏……不知夏举人的乡试资格，还保不保得住？”
夏仲琦猛地一颤，如遭雷击，脸上血色尽褪。
白晧霖却还没完，继续慢悠悠地道“即便侥幸无人追究，得以入场，并且高中……来日殿试面圣，或是授官之后，若有人在御前，或是在吏部考核时，旧事重提，参上一本……不知夏举人这好不容易搏来的功名前程，又还禁不禁得起这番折腾？”
“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其中艰辛，想必夏举人自己最是清楚。”白晧霖的声音陡然带上一丝冰冷的锐利“就为了今日这番糊涂举动，便赌上这一切，值得吗？”
“噗通”一声。
夏仲琦双腿一软，彻底瘫跪在地上。手中的那个假香囊也脱手滚落在地，沾满了灰尘。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疯狂、不甘和嫉妒。功名！前程！那是他视为性命、为之付出一切的东西！他刚才到底做了什么？！他竟然为了一时冲动，险些亲手毁了自己毕生的追求！
圣上重德！白晧霖的话绝非危言耸听！只要他愿意，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只需流露出一点意思，自会有无数人为了讨好国公府而让他夏仲琦永世不得翻身！
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中衣，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羞愧、恐惧、后悔、后怕……种种情绪几乎将他撕裂。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交加，再也顾不得任何读书人的体面，对着白晧霖和朱梦轩的方向连连磕头，额头撞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世子爷饶命！二爷饶命！是学生鬼迷心窍！是学生猪油蒙了心！学生胡说八道！学生罪该万死！求世子爷、二爷、老夫人、白夫人大人有大量，饶过学生这一回！学生再也不敢了！求您高抬贵手，给学生留一条活路，给学生留一条科举的活路啊！”
他语无伦次，哭得狼狈不堪，与方才那状若疯狂、指控朱梦萝的模样判若两人。
白晧霖冷漠地看着他，如同看一场乏味的戏。燕颖羽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仿佛眼前的闹剧已然收场。
朱梦轩看着地上磕头如捣蒜的夏仲琦，胸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复杂的鄙夷和悲哀所取代。这就是他曾经认为人品端方的读书人？
“滚。”朱梦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多一眼都不想再看他。
夏仲琦如蒙大赦，又连磕了几个头，这才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捡那个香囊，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冲出了颐安堂。
他无颜再回账房，无颜再见任何人。十年奋斗，一场空梦，最后只落得一身污糟和狼狈。天地之大，似乎已无他立锥之地。
唯有那最苦最累的西塘码头，那需要付出纯粹劳力而无需面对故人的地方，或许才能让他暂时忘却今日的耻辱，进行一场自我放逐般的赎罪。
颐安堂内，重新陷入一片寂静。
只是这场寂静，比之前的混乱更加令人难堪。
今天再更一章，后面两天一章，这本书差不多50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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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雷霆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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