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姑姑的教导，堪称严苛。
从清晨至日暮，雏莺苑内丝竹管乐、诵诗读词之声不绝。
“腕沉！指虚！你这弹的不是琴，是伐木！” 戒尺重重敲在姑娘的手腕上，瞬间浮起一道红痕。
“腰肢要软，如水如柳！你这硬得像块门板，如何跳得出曼妙舞姿？” 严姑姑亲手矫正着姑娘们的姿态，力道之大，常令她们痛呼出声。
“笑要含蓄，眼要传情，不是让你们轻浮放浪！”严姑姑冷声训诫，“真正的风情，在骨不在皮。要让那些男人觉得你们高不可攀，又忍不住心痒难耐，将心底最隐秘的话，都心甘情愿地掏给你们！”
低眉顺眼讨好别人，是之前鹿鸣最不耻的行为，可如今的她学得极其刻苦，将所有的痛楚与屈辱都咽下，她知道，这是她在红阁活下去，乃至向上爬的第一步。
因为她背负的，远比旁人沉重。
鹿鸣也谨记苏墨的教训，从不张扬，始终低调行事，将那份不甘深深藏于温顺的表象之下。
时光荏苒，三月即逝。
这日，宫中秋狩结束，淮安王做东，邀了几位一同围猎的权臣重将，浩浩荡荡驾临红阁。
华灯初上，红阁最奢华的水榭歌台内，丝竹管弦，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宴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凤栖夫人作为红阁主，亲自出面应酬。她想起了在雏莺苑学艺的七位姑娘，红唇微启，对柳管家吩咐：“把雏莺苑的几个丫头叫来，给诸位贵客侍酒蒸羹。让她们见见世面，也当是她们的第一次考核。”
消息传到雏莺苑时，严姑姑立刻召集了所有姑娘。
“今日王爷亲临，开席宴请贵客。凤栖夫人有令，着你等七人前往宴席，充当侍酒婢女。”
严姑姑的目光特意在鹿鸣脸上停留了一瞬，“记住，这不仅是侍奉，更是你们入红阁后的第一场考核。一言一行，关乎你们未来的命运，千万不可出任何差错。”
鹿鸣随其他六位姑娘，换上统一的淡粉侍女衣裙，薄施粉黛，被引至宽敞华丽的水榭厅堂。
几位身着华服、气度不凡的男子散坐席间，身边皆有红阁上等艺伎相伴。
主位之上，正是许久未见的淮安王萧伯颜，他一身墨色常服，姿态慵懒，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与身旁一位武将模样的人低声谈笑，看似闲适，眼神却总不经意的审视全场。
鹿鸣低眉顺眼，按照吩咐，跪坐在王爷食案侧后方，专注于眼前温酒的小炉，姿态恭谨。
她小心地控制着火力，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观察席间众人。
当她的目光触及坐在王爷下首不远处，那个左拥右抱，笑得志得意满的男子时，她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住！
永宁侯世子，赵匡！亲手杀死她姐姐的凶手！
此刻，他正与同僚高声谈笑，享受着美酒佳人，全然忘记了他亲手弑杀的妻子。
一股浓烈的恨意瞬间冲上头顶，鹿鸣死死咬住下唇。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盯着眼前跳跃的蓝色火苗，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冲上去与他拼命的冲动。
就在这时，席间另一位大腹便便的权贵，目光炽热地投向了主位旁楚楚动人的凤栖夫人。
“凤栖夫人今日真是光彩照人，令这满堂佳丽都黯然失色！”那权贵几杯烈酒下肚，胆气愈壮。
他端着酒杯，三番五次地向凤栖夫人敬酒，言语倾慕，“来，夫人，再饮一杯！若非王爷金屋藏娇，本官定要奏请皇上，将夫人迎回府中，专宠一人！”
鹿鸣敏锐地注意到，在主位上看似慵懒的淮安王，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泛白，虽然面上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但眼神已骤然冷却。
然而，更令人意外的是凤栖夫人的反应。她非但没有愠怒回避，反而绽开一个明媚妖娆的笑容，迎着那权贵走了过去，不但接过了酒杯，更是身子一软，极为轻浮地直接坐到了那权贵的腿上，纤纤玉指抚过对方的胸膛，声音柔媚：“李大人真是爱说笑，您这般豪饮，妾身可要招架不住了呢~”
她这一坐，满场皆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几声暧昧的哄笑。
那李大人更是得意，就着美人的手便将酒一饮而尽。
鹿鸣清楚地看到，淮安王萧伯颜的脸色瞬间铁青，周身的气息都冷了下去。
他猛地将杯中酒饮尽，空杯重重搁在案上。
就在这时，他转头的瞬间，目光落在了正跪坐在他身侧，小心翼翼为他空杯续酒的鹿鸣身上。
经过一月的精心调养与学习，此刻薄施脂粉的鹿鸣，早已褪去了当初巷口的狼狈与苍白。
烛光下，她眉眼如画，肌肤胜雪，低垂的脖颈线条优美，带着一种初绽蓓蕾般的清艳与易碎感，与周遭的浓艳脂粉截然不同。
萧伯颜眼中掠过一丝惊艳，他显然没料到，当初那个泥泞中奄奄一息的少女，稍加打扮，竟有如此姿容。
萧伯颜心中的郁躁愤懑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鹿鸣正在倒酒的手腕！
鹿鸣猝不及防，惊愕地抬头，对上王爷深邃难辨的目光。
她心中一慌，但严姑姑的告诫瞬间在脑中响起。她不能失态，不能退缩。
于是，在那短暂的惊讶之后，她迅速垂下眼睫，掩去惊慌，任由萧伯颜微一用力，将她从跪坐的姿态拉起，一个旋身，便落入了男人坚实的怀抱中。
温香软玉入怀，萧伯颜似乎满意地感受着怀中身躯的柔顺。
他揽着她，手指轻轻地拂过她的肩臂，仿佛在欣赏一件新得的宝物。
这番动静，立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那原本搂着凤栖夫人的李大人，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而一直左拥右抱的永宁侯世子赵匡，在看清王爷怀中那女子的面容时，脸上的醉意与笑意瞬间凝固，猛地坐直了身子！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鹿鸣，失声叫道：“呦呦？！谷呦呦？”
他这一声，引得席间众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鹿鸣心脏狂跳，却依偎在王爷怀中，纹丝不动，仿佛那名字与她毫无干系。
赵匡却已按捺不住，他推开身边的艺伎，豁然起身，几步走到王爷席前，目光紧盯在鹿鸣脸上，语气急切：“王爷！此女……此女乃是罪臣谷燕秋之女，是下官找寻许久的姨妹，谷呦呦！”
萧伯颜挑眉，揽着鹿鸣的手臂并未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低头看着怀中人，语气听不出情绪：“哦？鹿鸣，永宁侯世子说你是他的姨妹，你可认得？”
鹿鸣抬起头，望向赵匡，眼中全然的只有陌生与惶恐，她轻轻摇头，柔婉的开口：“回王爷，奴婢鹿鸣，并不认识这位大人，更不知他口中的‘姨妹’是何人。”
她的否认干脆利落，眼神真挚不像有假。
萧伯颜闻言，抬眼看向面色铁青的赵匡，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戏谑道：“世子莫不是酒喝多了，眼花了吧？还是说……世子一直钟情自家的姨妹妹，想把鹿鸣认回去……”
他缓了缓，指尖勾起鹿鸣一缕垂落的发丝，意有所指，“做个替代品？”
赵匡脸色一阵青白，却仍不死心，盯着鹿鸣追问道：“敢问姑娘家从何处？”
鹿鸣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见底，不见丝毫闪躲，“回大人，奴婢鹿鸣，自幼在京城乞讨为生，无父无母，幸得王爷垂怜，才免于流落街头之苦。”
她的话语逻辑清晰，神情坦然，让人难以怀疑。
萧伯颜似乎对怀中“受惊”的美人格外怜惜，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对赵匡笑道：“世子听见了？鹿鸣年纪尚小，还未及笄，按红阁规矩，尚不能正式侍客。待她及笄之日，若世子还有此意，本王许你第一个来尝鲜，如何？”
这话语轻佻至极，将鹿鸣视若货物。
鹿鸣心中屈辱，却知此刻必须隐忍。她依偎在王爷怀中，将脸埋得更低，只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后颈，宛如受惊的幼鹿，羞涩中带着顺从，仿佛默认了王爷的安排。
赵匡看着鹿鸣那全然陌生的神态，再思及谷家门风，若她真是谷呦呦，又怎会甘愿沦落风尘？或许……真是自己醉眼昏花，认错了人？
在萧伯颜似笑非笑的注视下，他最终只能讪讪地拱手：“是……是下官失态，饮多了酒，认错了人，惊扰王爷雅兴，还请王爷恕罪。”
萧伯颜摆摆手，不甚在意：“无妨，美人相似也是常事。”说罢，他不再看赵匡，转而端起鹿鸣刚刚为他斟满的酒，一饮而尽。
赵匡悻悻退回座位，目光仍不时狐疑地扫过鹿鸣。
鹿鸣依偎在王爷怀中，表面温顺安静，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
宴席继续，丝竹再起，仿佛方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凤栖夫人见众人的目光，尤其是萧伯颜的注意力，竟全被鹿鸣吸引过去，心中妒火中烧。
她从李大人腿上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巧笑倩兮地开口：“王爷，诸位大人，今日恰逢这七位姑娘初训完毕，准备接受考核定级。既然有这么多贵人在场，见识广博，不如就由诸位大人来品评一番，为她们定下初始等级，岂不更有趣味？”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淮安王。萧伯颜略一沉吟，觉得此法倒也新鲜，能让这些未来的“眼睛”提前在权贵面前露脸，勾起他们的兴趣，确实是步好棋。
他颔首允诺：“凤栖夫人所言有理。那便让她们一一展示吧，也让诸位瞧瞧，我红阁新蕊的风采。”
言罢，他颇有些不舍地松开了鹿鸣，在她起身离去时，暧昧地在她柔软的掌心轻轻捏了一下。
鹿鸣随着其他六位姑娘退出宴厅，严姑姑早已在外等候，面色肃穆地交代：“依次进去，展示你们最擅长的才艺。记住，是龙是虫，在此一举！绝不可紧张出错！”
凤栖夫人特意吩咐，将鹿鸣排在了第二位。第一位上场的，是严姑姑平日里最为看重，姿容、舞技皆属上乘的江离。
江离一袭水袖舞衣，随着乐声翩跹起舞。她腰肢柔软如柳，舞步轻盈若飞，水袖挥洒间，勾勒出曼妙动人的曲线，引得席上权贵们纷纷注目，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
轮到鹿鸣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厅中，向主位及四周盈盈一拜，“奴婢鹿鸣，见过王爷，见过各位大人。”
凤栖夫人坐在淮安王的身侧，眼神里颇有些蔑视之意，“乐师忽感身体有恙，音律之事，只得姑娘自己想办法了！也可趁此良机，一展仙音！”
鹿鸣不急不慢，稳定好情绪，轻启朱唇，嗓音清越空灵，唱起了那首来自异世的《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歌声婉转悱恻，诉说着少女的思念与幽怨。与此同时，她的舞姿也随着歌声徐徐展开，她的舞步雅致含蓄，长袖翩跹，身姿摇曳，与歌声词意完美交融。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舞姿定格，鹿鸣微微喘息着向主位及四周再次敛衽为礼。
水榭内静默一瞬，随即被惊艳的议论开来。
“此女不凡！歌雅舞妙，词亦清新脱俗！”
“王爷这红阁，果然是藏龙卧凤之地，新人便有如此风采！这词写的极好，唱的也动听！”
“鹿鸣……好个鹿鸣！当真是一鸣惊人，人如其名，灵气逼人！”
淮安王萧伯颜面露惊喜。他万万没想到，当初随手捡回来的“小玩意儿”，稍加雕琢，不仅有绝色之姿，更有如此内蕴才华！
而永安侯世子满脸难以置信。他清楚地记得，亡妻谷宁宁曾多次忧心忡忡地提及，幼妹呦呦顽劣不堪，最厌诗词歌赋，为逃课业甚至曾从假山上摔下险些丧命……
他确认此女并不是谷呦呦，只是和谷呦呦长的极像而已。
可一个流落风尘的乞丐，怎会拥有这般惊艳的文采与气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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