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的沪上,梅雨季如约而至。
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整座城市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沉闷感。在沈公馆的朱漆大门上,张贴的囍字被雨水浸泡得边缘卷曲,雨水顺着门板往下流淌,留下一道道红色的痕迹。
已是深夜,前院的喧闹声隐约传来,更衬得后院新房的寂静。苏玉芝独自坐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婚床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旗袍下摆。上好的苏绣料子被她捏得发皱,可她却浑然不觉。
领口的珍珠扣硌得她锁骨生疼。这袭正红色旗袍,是沈老爷沈廷渊特意命苏州绣娘连夜赶制的,金线绣着繁复的百子千孙图样,针脚细密,价值不菲。可他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鬓角的白霜早已掩盖不住。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丫鬟春桃端着热水小心地走进来。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间还带着几分稚气,看向苏玉芝的眼神里藏着几分同情。
"二太太,老爷还在前厅陪客人说话,让您先歇着。"春桃将盆放在梳妆台前,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打破了这屋里的安静气氛,"大少爷也回来了,刚在前厅敬了酒,脸色...看着不大好。"
苏玉芝的心猛地一跳。
大少爷沈聿安,沈廷渊的嫡长子,比她还要大上两岁。去年她在百乐门弹钢琴时,曾见过他一次。那晚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藏青色西装,独自站在二楼的包厢阴影里,指间夹着雪茄,眼神冰冷。
可就在她弹奏德彪西的《月光》时,她不经意抬眼,竟看见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正随着她的节奏,在包厢栏杆上轻轻敲击,精准地跟了半段旋律。
那一刻的对视,他目光深邃如潭,她指尖微乱,漏了一个音符。
"二太太?"春桃轻声唤她。
苏玉芝猛地回神,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乱绪,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镜中的女子,二十岁的年纪,眉眼精致,皮肤白皙,一身正红衬得她肤白如雪。可那双本该清澈的杏眼里,只有一片死寂。
春桃手脚麻利地帮她拆卸头上沉重的珠翠。当最后一支金簪被取下,浓密如瀑的青丝披散下来,苏玉芝才感觉那几乎要将她脖颈压断的重量终于消失。
就在她刚松了一口气时,门外廊下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不是沈廷渊那略显蹒跚、伴随着轻微咳嗽和拐杖声的步子,而是属于年轻人的、利落而富有节奏的步伐,一步步,清晰地向新房靠近。
苏玉芝的身体瞬间僵住。
春桃也听到了脚步声,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看向苏玉芝。
脚步声在新房门外停住。短暂的寂静后,门被推开一条窄缝。缝隙里,沈聿安高大的身影站在阴影中,挡住了廊下的部分光线。
他没有穿西装外套,只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和结实的小麦色皮肤。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颈间,显然是刚应酬完,身上带着威士忌的醇烈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越过春桃,直接落在苏玉芝只着单薄寝衣的身上。
"大少爷。"春桃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飞快地看了苏玉芝一眼,识趣地退了出去,并顺手带上了房门。
"咔哒"一声轻响,房门合拢。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又像是变得黏稠,让人呼吸困难。苏玉芝下意识地攥紧了寝衣的袖口,指节泛白,低着头不敢看他。梳妆台上的红烛燃得正旺,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暗,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父亲年纪大了,身子骨经不起这么折腾。"沈聿安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日里更加低沉,带着酒后的微哑,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缓缓扫过她卸了钗环后更显柔和的侧脸,最后停留在她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苏玉芝心头一紧,强迫自己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他的瞳孔很黑,在烛光下映出两点跳跃的火苗,却丝毫暖意也无。他的目光掠过她裸露在外的纤细脖颈,那里之前敷过胭脂,还残留着些许暧昧的淡红,此刻在他的注视下,竟像是被人掐弄出的印子,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羞耻。
她慌忙伸手拢了拢寝衣的领口,试图遮住那片肌肤,声音干涩:"多谢大少爷关心,我...我会照顾好老爷的。"
"照顾好他?"沈聿安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话,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抬脚向前走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不足三尺。他身上那股强烈的威士忌混合着清冽的烟草气息,霸道地扑面而来,将她牢牢笼罩。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带着钩子,刮擦着她的耳膜,"你该照顾好的,是你自己。"
苏玉芝的脸颊瞬间涨红,随即又变得惨白。她听懂了这话里隐含的尖锐讽刺和某种她不敢深想的意思。沈聿安是沈公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是她名义上的"儿子"。这话若是传出去一丝一毫,她和他都将万劫不复。
"大少爷,夜深了,您...您该回房休息了。"她猛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她试图绕过他身边去开门,却被他突然伸出的手臂拦住了去路。
他的手撑在门板上,修长的手指按着清漆表面,手臂恰好横在她身前,形成了一个无法逾越的禁锢,将她困在他与门板之间狭小的空间里。红烛的光透过他手臂与身体之间的缝隙漏进来,在她苍白惊慌的脸上投下晃动不安的阴影。
"苏玉芝。"他叫了她的全名,而不是那带着伦理枷锁的"小妈",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你当初答应嫁给父亲,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带着酒意的温热。
苏玉芝的心跳骤然停了一瞬,随即更加狂乱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为了什么?为了给病重垂危的母亲凑齐天价的医药费,为了摆脱百乐门里那些永远带着审视与**的目光,为了在这兵荒马乱、浮华若梦的世道里,找到一个能暂时遮风挡雨、让她和母亲活下去的角落...
可这些浸透着无奈与卑微的理由,她如何能对他说?如何能对这个身份敏感、心思难测的"继子"说?
"我..."她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
就在这时,门外廊下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这一次,是沈廷渊那熟悉的、略显拖沓的步子,伴随着几声压抑的轻咳,正朝着新房而来。
沈聿安撑在门板上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他眼底翻涌的暗流在刹那间平息,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他迅速收回手臂,退后两步,重新融入烛光未能完全照亮的那片阴影里,快得仿佛刚才那充满侵略性的逼近和暧昧的质问,都只是苏玉芝惊惧之下的幻觉。
"吱呀——"
房门被推开,沈廷渊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他脸色带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神有些浑浊,显然是喝多了,见到站在房中的苏玉芝和阴影里的沈聿安,他愣了一下。
"聿安?你怎么在这里?"
沈聿安从阴影中走出,面色已然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我来看看父亲是否安好,顺便...向小妈道声喜。"他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苏玉芝。
沈廷渊不疑有他,呵呵笑了两声,伸手想去拉苏玉芝的手:"玉芝,让你久等了。"
苏玉芝不着痕迹地将手背到身后,避开了他的触碰。
沈聿安适时开口,语气平稳无波:"父亲,您喝多了,我扶您上床休息吧。"
"不用,不用,"沈廷渊摆了摆手,呼吸间带着浓重的酒气,"我跟你小妈还有话要说。你先回去吧。"
沈聿安的目光再次落回苏玉芝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审视,有一丝极淡的嘲弄,还有更多她无法解读的深沉。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新房。只是在关门的那一刹那,他目光最后一次掠过她纤细的脖颈,那眼神像冰冷的针尖,扎得她隐隐作痛。
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沈廷渊坐到床沿,喘了几口粗气,带着酒味的手又一次伸过来,想要抚摸苏玉芝的脸颊。苏玉芝猛地偏头躲开,心脏因方才的惊险和后怕而剧烈跳动着。
"老爷,您渴了吧?我...我去给您倒杯茶。"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到桌边,背对着他,手指颤抖地拿起茶壶。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密集地敲打着窗棂,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急躁的手在挠抓着玻璃,也挠在她的心上。她看着白瓷茶杯里因她手抖而不断晃动的、扭曲的倒影,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沈聿安刚才那冰冷又滚烫的眼神,以及他逼近时那令人窒息的气息。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疼又麻,沉甸甸地往下坠。
这沈公馆,哪里是她想象中的安身之所,分明是一座华丽压抑、危机四伏的牢笼。
而她这只刚被关进来的雀鸟,脚跟还未站稳,便已经触到了笼底最锋利、最冰冷的那根铁刺。夜还很长,雨还在下,这座深宅里的迷雾,似乎才刚刚开始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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