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后的沈公馆，在梅雨季的潮湿中迎来了第一个清晨。
苏玉芝醒得很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身侧是沈廷渊沉重而略显浑浊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着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了药味的衰颓气息。绣着百子千孙图样的大红锦被，像一团沉重的火，压得她透不过气。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窗边。天光未大亮，灰蒙蒙的，雨水依旧缠绵，敲打着院中芭蕉宽大的叶片，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座宅邸在晨雾中显得更加幽深，飞檐斗拱，庭院深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玉芝，起这么早？”沈廷渊带着睡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玉芝身体微僵，旋即转身，脸上已带上温顺的笑意：“老爷醒了？可是我吵到您了？”
沈廷渊撑着身子坐起，摆了摆手，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脸上泛起不健康的红晕。“人老了，觉浅。”他看着她站在窗边的窈窕身影，晨光勾勒出她柔美的轮廓，眼神柔和了些，“在这里还习惯吗？”
“习惯的，谢老爷关心。”苏玉芝垂眸，走过去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沈廷渊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有些干糙，带着凉意，“今日要去给老太太敬茶，规矩多，你……多担待些。”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苏玉芝心下了然，轻轻点头：“妾身明白。”
辰时，正厅。
沈老太太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穿着一身深褐色团花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支碧玉簪子。她是沈廷渊的继母，沈聿安的祖母，虽非生母，但因沈聿安生母早逝，她在沈家内宅地位尊崇。此刻，她耷拉着眼皮，手里捻着一串佛珠，脸色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苏玉芝穿着一身较为素雅的藕荷色旗袍，在春桃的搀扶下，缓步走进正厅。她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不屑的，像细密的针，扎在她身上。
她按照提前学好的规矩，从丫鬟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青瓷盖碗，双膝微屈，恭敬地举过头顶：“母亲，请用茶。”
沈老太太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佛珠在她指尖发出规律的轻响。
厅内一片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苏玉芝的手臂开始发酸，举着茶碗的指尖微微颤抖。
沈廷渊坐在一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厅门口。沈聿安穿着一身熨帖的灰色长衫，身形挺拔，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肩头还带着些许湿气。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厅内情形，最后落在苏玉芝微微颤抖的手臂上。
他缓步上前，没有看苏玉芝，而是径直走到沈老太太身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沉寂：“奶奶，茶要凉了。”
沈老太太捻动佛珠的手指一顿，终于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先是看向沈聿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然后又冷冷地瞥向依旧举着茶的苏玉芝。
“哼，”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终究还是伸出了手。她没有去接茶碗的柄，而是直接用手去拿碗身，指尖看似无意地在苏玉芝的手背上重重一划。
苏玉芝吃痛，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大半洒在她自己的手背和旗袍的前襟上，瞬间红了一片。
“没规矩！”沈老太太厉声斥道，将只抿了一口的茶杯重重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连个茶都端不稳，百乐门里学的就是这些伺候人的本事？”
苏玉芝脸色煞白，手背火辣辣地疼，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眼眶里的泪水涌出来。
“奶奶，”沈聿安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玉芝是父亲明媒正娶的二太太，是沈家的女主人。她在百乐门是凭琴艺谋生，是风雅之事，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茶几上那杯茶，“茶，您已经喝了。孝道，她也尽了。”
沈老太太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盯着沈聿安，胸口剧烈的起伏，最终却只是狠狠瞪了苏玉芝一眼，猛地站起身，由丫鬟搀扶着，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正厅。
沈廷渊似乎松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苏玉芝道：“老太太就是这脾气，别往心里去。”他看了看她被烫红的手背，“回去让春桃给你上点药。”说完，也拄着拐杖离开了。
转眼间，偌大的正厅只剩下苏玉芝和沈聿安，以及角落里垂手侍立的春桃。
苏玉芝低着头，看着旗袍上那片深色的茶渍，以及手背上迅速红肿起来的皮肤，委屈和难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
一块干净的、折叠整齐的白色丝质手帕递到了她眼前。手帕的一角，用银线绣着一个细小的“安”字。
“擦擦吧。”沈聿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
苏玉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丝帕触感冰凉细腻，带着一股淡淡的、独属于他的清冽烟草味，和她记忆中昨夜他靠近时的气息一模一样。
“多谢大少爷。”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哽咽。她用帕子轻轻按拭着湿漉漉的衣襟，那柔软的布料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心尖发颤。
“不必谢我。”沈聿安的目光落在她红肿的手背上，眼神幽暗了一瞬，“我只是不想有人在沈家的地盘上，失了沈家的体面。”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像是完全为了沈家的声誉着想。可苏玉芝知道，刚才若不是他出现解围，她不知还要在那冰冷的目光下跪多久。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想再说些什么。
却见他已经转过身，侧脸线条冷硬：“昨日之事，忘了吧。往后，你是沈家的二太太，我是沈家的大少爷，仅此而已。”
说完，他迈开长腿，径直离开了正厅，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苏玉芝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块丝帕，丝滑的布料紧贴着掌心，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以及昨夜他手臂横亘在她身前时，那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忘了吗？
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心底一片冰凉。这深宅里的晨昏，似乎比百乐门的夜晚，更加难熬。而那看似划清界限的“仅此而已”，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了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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