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廷渊的“三七”过后，笼罩在沈公馆上空的浓重悲恸似乎渐渐被一种更为凝滞的压抑所取代。沈聿安变得异常忙碌，早出晚归，有时甚至数日不归家，仿佛要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接手家族生意的繁杂事务中去，无暇他顾。
苏玉芝乐得如此。她将自己彻底缩在那一方小院里，如同受伤的兽类舔舐伤口，努力消化着沈廷渊离世带来的复杂心绪，以及那份对未来的恐惧。她将沈廷渊留给她的那些地契文书仔细收好，这是她唯一的倚仗，也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沈聿安那晚的话语犹在耳边，她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她。
深秋的寒意愈发浓重，庭院里的梧桐叶子几乎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苏玉芝近来总觉得身子惫懒，食欲不振，偶尔还会泛起恶心。起初只当时气不好，加之心中郁结所致，并未在意。
直到月事迟了半月有余，心中那点模糊的不安才骤然清晰，化作冰冷的惊悸，攫住了她的心脏。
不可能……怎么会……
她猛地想起沈聿安离家前那段时日，那些看似收敛，实则无处不在的阴郁注视，那些擦肩而过时若有似无的触碰，还有……还有那夜风雨中，黑暗中那只用力握住她手腕、留下青紫痕迹的手……以及更早之前，琴房里那个带着绝望和掠夺意味的、滚烫的吻……还有在东院的书房那疯狂的一夜，以及之后数个沉沦的夜晚，和身上许久都不曾消除的暧昧痕迹……
零碎的、被她刻意遗忘和压制的片段，如同潮水般涌上脑海。并非每一次接触都那般清晰，但那种被侵犯、被觊觎的感觉，却如同跗骨之蛆。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冷。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不，不会的……一定是弄错了……
她怀着一丝侥幸，悄悄让春桃去请了一位相熟的老郎中，只说是自己近来心神不宁，失眠多梦，请他开些安神的方子。
老郎中隔着丝帕搭上她的脉搏，凝神细诊了片刻，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随即又舒展开，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带着恭贺意味的笑容。
“恭喜太太，贺喜太太，您这是……喜脉啊！看脉象，已近两月，胎气虽有些微弱，但好生将养，必无大碍。老爷在天之灵，想必也是欣慰的……”
老郎中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苏玉芝一个字都听不清了。耳边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眼前阵阵发黑。
喜脉……近两月……
时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精准地磨掉了她最后一丝侥幸。沈廷渊病重垂危，缠绵病榻已久，如何能……这孩子，绝不可能是他的！
是那个恶魔的……是沈聿安的！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厥过去。
“二太太？二太太您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春桃慌忙扶住她，急切地问道。
老郎中也察觉不对，收敛了笑容，谨慎道：“太太可是身体有何不适？这初期害喜，反应重些也是有的……”
苏玉芝猛地回过神，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没……没事，只是……太突然了，一时……一时有些……”
她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这不合常理的惊恐。
老郎中只当她是骤闻喜讯，加之新寡，心情复杂所致，又嘱咐了几句安心静养、注意饮食的话，便提着药箱告辞了。
送走郎中，房间里只剩下苏玉芝和春桃。春桃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沈廷渊去世后，这无疑是阴霾中唯一的好消息了。
“二太太，这是大喜事啊！老爷留下了血脉，您往后在沈家……”春桃话未说完，就看到苏玉芝惨白的脸上滑下两行清泪，那眼神里的绝望和恐惧，让她瞬间噤声。
“春桃……”苏玉芝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刺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件事……先不要……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尤其是大少爷……”
春桃虽不解，但见苏玉芝神色凄惶至此，也不敢多问，只是重重地点头：“我明白，我谁也不说。”
独自一人时，苏玉芝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即将将她拖入地狱的孽种。冷汗浸透了她的内衫，一阵阵发冷。
留下？这是沈聿安的骨肉，是□□背德的证据！一旦被发现，她将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沈聿安会如何反应？他会承认吗？还是会为了掩盖丑闻，将她连同这个孩子一起……
她不敢想下去。
拿掉？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带着血腥气。这是一条无辜的生命，更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且，在深宅大院里，私自堕胎风险极大，一旦走漏风声，同样是灭顶之灾。
进退维谷，左右皆是悬崖。
她看着镜中自己苍白憔悴、泪痕未干的脸，一股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席卷了她。命运像是跟她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沈廷渊的死未能让她解脱，反而将她推入了更深的、无法挣脱的泥沼。
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像一簇在灰烬中悄然燃起的火苗，不知最终会带来一丝微光，还是……将她连同这腐朽的深宅，一同焚为灰烬。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跌落在地，归于沉寂。苏玉芝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滚落。往后的路，似乎比这深秋的夜色，更加黑暗，更加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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