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紧绷中悄然滑入初夏。沈公馆内一切如常，下人各司其职，庭院里的花草换了新颜，唯有苏玉芝居住的小院，像是被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生机。
苏玉芝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行动变得笨拙。孕期的种种不适，加上内心深处日夜不休的恐惧，将她折磨得形销骨立，只有那双偶尔抚上腹部的、带着复杂情绪的手，还残存着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
沈聿安自那日无声的“探望”后，再未踏足她的院落。但他无处不在的掌控感，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她的饮食、用药，甚至院中洒扫的仆役，都隐约带着他的印记。这是一种沉默的宣告，宣告着她仍在牢笼之中，无处可逃。
沈老太太倒是派人来“关切”过几次，话里话外打探她这不合时宜的“身孕”，都被苏玉芝以“身子孱弱，需长期静养”为由挡了回去。老太太虽满腹疑窦，碍于沈聿安如今在家的绝对权威，也不敢过分逼迫，只是那眼神，愈发像是淬了毒的针。
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苏玉芝心中的恐惧也达到了顶点。她不知道生下这个孩子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是沈聿安冷酷无情的处置？还是沈老太太借此发难的狂风暴雨？亦或是……身败名裂，被沉塘了结？
无数个夜晚，她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知到她的不安，焦躁地翻动着。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雷雨将至的夜晚，阵痛如同撕裂的潮水，汹涌而来。
产婆是春桃早已暗中打点好的，信得过，口风紧。生产过程并不顺利，或许是因苏玉芝长期郁结于心，身子虚弱，孩子在腹中折腾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微亮，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啼哭，才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是个男孩。
苏玉芝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浸满汗水的床褥上，连抬眼看一看那孩子的力气都没有。耳边是产婆絮絮叨叨的道喜声，说着“母子平安”、“小少爷眉眼生得真好”之类的话。
可她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和尘埃落定后的、更深的茫然。
春桃将清洗干净、包裹在襁褓中的婴儿抱到她眼前。那孩子小小的，皱巴巴的，闭着眼睛，呼吸微弱。
苏玉芝的目光落在孩子的脸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尽管新生儿五官尚未完全长开，但那眉骨的轮廓，那抿着的小小嘴唇的弧度……竟隐隐透出一股让她心惊肉跳的熟悉感。像极了那个人冷硬侧脸的雏形。
这是沈聿安留下的，无法磨灭的痕迹。
产婆和春桃还在为沈家“添丁”而低声庆幸，说着这孩子必是老爷在天之灵庇佑，福泽深厚。
苏玉芝听着这些话语，只觉得无比讽刺，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她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无声滑落，混着汗水，冰冷地渗入鬓发。
这孩子，不是福泽，是她的催命符，是沈聿安烙在她身上、永世无法摆脱的罪证。
“二太太，您看，小少爷多像老爷啊……”春桃小心翼翼地将孩子往她身边凑了凑，试图让她看看。
苏玉芝猛地偏过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像老爷？不，他像极了那个恶魔！
“抱走……”她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疲惫与绝望，“我累了……”
春桃愣了一下，看着苏玉芝惨白如纸、写满抗拒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默默地将孩子抱开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沈公馆。
沈聿安是在孩子出生后第二天才现身的。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衫，站在房门口，没有进来，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床上昏睡不醒的苏玉芝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向了旁边摇橹里那个小小的婴儿。
他没有去看那个孩子，也没有询问苏玉芝的状况，只是对垂手侍立的下人淡淡吩咐了一句：“好生照看着。”
然后，他便转身离开了，背影决绝，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沈老太太闻讯赶来，看到那孩子，先是惊愕，随即，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竟也挤出了一丝算是宽慰的表情。这个孩子的出生，对沈家而言，总算是件“喜事”。她看着昏睡的苏玉芝，眼神依旧不善，却也不再如之前那般尖锐。
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孩子是沈廷渊的遗腹子，是沈公馆名正言顺的小少爷。唯有苏玉芝知道，这看似圆满的“结局”之下，埋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秘密和即将伴随她一生的、无声的煎熬。
窗外，酝酿了一夜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冲刷着沈公馆的飞檐翘角，仿佛要洗净这深宅里所有的污秽与秘密。然而，有些痕迹，一旦落下，便再难抹去。
苏玉芝躺在床榻上，听着滂沱的雨声，看着摇橹里那个与她血脉相连、却承载着无尽罪孽与恐惧的小小生命，知道她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已经被彻底改变，坠入了一个更加漫长、更加黑暗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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