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雨水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的声响。苏玉芝坐在琴凳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目光时不时飘向紧闭的房门。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随着约定时间的临近，越收越紧。
“嗒，嗒，嗒……”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门外停住。没有敲门，门把手被直接旋开，沈聿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便装，白衬衫的袖口一丝不苟地挽至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反手轻轻合上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仿佛将一切彻底隔绝。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窗外淅沥的雨声。
“开始吧。”他走到她身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随即自然地坐在了琴凳上。
琴凳的空间因他的加入而显得异常逼仄。苏玉芝甚至能感受到他腿侧布料传来的微热，以及他呼吸时带动的微弱气流。她僵硬地往旁边挪了挪，试图拉开一丝距离。
“大少爷想学什么？”她垂着眼，不敢看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就你昨天弹的那首《茉莉花》吧。”他的目光落在琴键上，却没有丝毫要动手的意思，反而侧头看她，眼神深邃，“你先弹一遍。”
苏玉芝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身旁强烈的存在感，将微微颤抖的手指按上琴键。熟悉的旋律流泻而出，却因她心绪不宁而显得磕磕绊绊，远不如昨日流畅。
她刚弹到那段总也处理不好的转音，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毫无预兆地覆了上来，完全包裹住了她放在琴键上的手。
苏玉芝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指尖冰凉，再也按不下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纹路，他手指的骨节，以及那不容抗拒的、带着薄茧的力度。
“你看，这里要这样。”沈聿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沙哑磁性。他握着她的手，力道适中，引导着她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准确地按下那几个音符。他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后背，呼吸有意无意地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和颈侧，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大少爷……”她试图抽回手，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明显的慌乱和哀求，“这样……不合规矩。”
“规矩？”他低笑一声，气息喷在她的皮肤上，激起更深的颤栗。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指腹甚至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在这间屋子里，我就是规矩。还是说……”他顿了顿，侧过头，嘴唇几乎要贴上她的太阳穴，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挑衅，“小妈的心里，在想什么不合规矩的事？”
“我没有！”苏玉芝的脸瞬间烧了起来，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红。她羞愤难当，猛地用力，想要挣脱他的钳制。
就在她挣扎的瞬间，沈聿安却突然松开了力道。她猝不及防，手肘向后撞去，恰好顶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他闷哼一声，非但没有退开，另一只手却顺势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更紧地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那瞬间的紧密相贴，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衬衫下肌肉的轮廓和灼热的体温。属于他的男性气息将她彻底淹没。
“苏玉芝。”他又叫了她的全名，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看着我。”
他的手臂如同铁箍，让她动弹不得。她被迫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不再是平日里的冰冷和疏离，而是翻涌着某种极具侵略性的情绪，像漩涡一样，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和灵魂一并吸进去。
“你明明知道，”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滚烫的怒意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你明明知道我对你是什么心思。从百乐门第一次见你，我就忘不了你。为什么还要装傻？为什么还要躲？”
苏玉芝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对视，那些暗含机锋的话语，那夜在门边的禁锢，还有此刻这逾矩的亲密……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敢懂，不能懂。
“我们不能这样……”她哽咽着，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上，“我是你的小妈，是你父亲的妻子……这是□□！会毁了你的名声，毁了沈家！”
“□□？”沈聿安嗤笑一声，眼神里满是讥讽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是他！是沈廷渊先把你娶进门的！是他把你放在这个尴尬的位置上！是他把我们逼到这一步！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每天看着你在他身边，看着你强颜欢笑，看着你在这个牢笼里枯萎，我心里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揽在她腰际的手也越收越紧，勒得她生疼。眼泪掉得更凶，混合着恐惧、委屈和一种连她自己都害怕承认的、隐秘的悸动。
“我能怎么办……”她几乎是泣不成声，“我母亲病重，需要钱……很多很多钱……除了嫁给你父亲，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沈聿安猛地顿住，攫住她腰肢的手劲松了些许。他眼底翻腾的怒意像是被什么东西骤然刺破，泄露出了一丝猝不及防的愕然，以及一丝……迅速蔓延开的、沉甸甸的愧疚。他没想到，她嫁给行将就木的父亲，竟是为了这个。
“……对不起。”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低哑了下去，带着一种复杂的涩然，“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你母亲的医药费，我来负责。如果你现在想离开这里，我也可以帮你安排。”
离开？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苏玉芝混乱的思绪。有那么一瞬间，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深宅，摆脱这尴尬而危险的境地，获得自由的渴望，是如此强烈地吸引着她。
但仅仅是一瞬。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泪水纷飞：“太晚了……我已经嫁进来了，拜了堂，敬了茶……全上海都知道我是沈廷渊的二太太。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大少爷，求你，求你以后别再来了，我们就当……就当从不相识……”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身，逃离这个让她心乱如麻、濒临崩溃的怀抱。
沈聿安却猛地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用力地禁锢在怀中。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却带着一种绝望的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我做不到。”他将脸埋在她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破碎般的哽咽，“苏玉芝，我做不到当从不相识……我试过了，不行。”
他温热的唇瓣无意间擦过她颈侧细腻的皮肤，留下了一道无形的、滚烫的烙印。
苏玉芝靠在他怀里，浑身颤抖，哭得不能自已。理智告诉她必须推开他，必须逃离，可身体却贪恋着这片刻虚幻的温暖和依靠。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她也一样，忘不了百乐门那个冷峻却为她打拍子的身影，忘不了新婚夜他充满侵略性的质问，更忘不了此刻这禁忌而令人沉沦的拥抱。
他们的感情，就像这阴雨季节里滋生出的罂粟，艳丽，危险，生长在不见天日的角落，注定无法见光，一碰，或许就是万劫不复。
“二太太？二太太您在吗？老爷醒了，正找您呢！”春桃清脆而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如同惊雷般在门外炸响。
苏玉芝像是被烫到一般，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了沈聿安，踉跄着后退两步，慌忙用手背擦干脸上的泪痕，又飞快地整理着被他弄皱的衣襟和散乱的发丝。
“我……我知道了！”她扬声应道，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不敢再看沈聿安，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到门边，拉开门，低头匆匆对春桃说了一句“走吧”，便脚步虚浮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沈聿安依旧维持着被她推开的姿势，站在原地，脸色是一种失血的苍白。他看着她仓惶逃离的背影，眼神里翻涌着巨大的痛苦、不甘，以及一种近乎毁灭的执拗。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走到书房门口，苏玉芝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拼命想让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平复下来。她不能让他看出任何端倪。
直到感觉脸上的热度稍稍褪去，她才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温顺平静的表情，推开了书房的门。
沈廷渊半靠在软榻上，脸色比之前好些，正拿着一本书翻阅。看到她进来，他放下书，笑了笑：“玉芝，刚才去哪了？脸色怎么有些不好？”
“没……没什么，”苏玉芝走到榻边，拿起小几上的团扇，轻轻为他扇着风，避开他探究的目光，低声道，“只是在房里……练了会儿琴。”
“是吗？”沈廷渊似乎并未起疑，反而颇为欣慰地点点头，“聿安之前来过，说你琴弹的很好，他受益匪浅。你们年轻人，是该多相处，增进些情分才好。”
“情分”二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苏玉芝的心口。她握着扇柄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痛苦和恐惧。
“是……老爷说得是。”她听到自己声音干涩的回答道。
走出书房，她望着庭院中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残花，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沈廷渊这看似无心的话语，像一双无形的手，正将他们两人推向更加危险的深渊。而那根早已不堪重负的弦，在沈聿安偏执的拨弄和这阴差阳错的“成全”下，已然发出了濒临崩断的、刺耳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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