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书房那场惊心动魄的“送砚”之后,苏玉芝如同惊弓之鸟,将自己更深地埋藏起来。她甚至减少了去沈廷渊房中的次数,若非必要,便只在自己的一方小院里活动,连那许久未碰的钢琴,也彻底尘封。
沈廷渊对此并未多言,只是偶尔看向她的目光,似乎比往日更深沉了几分。而沈聿安,则彻底恢复了那种冷眼旁观的姿态,仿佛那日书房里短暂的失控与贴近,不过是暴雨前片刻的沉闷,风过无痕。
然而,苏玉芝知道,那蛰伏的野兽并未离开,它只是在暗处,磨砺着爪牙,等待着下一个时机。
时机很快便来了。
秋意渐深,几场连绵的秋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凉。这夜,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要将这沈公馆的屋顶掀翻。庭院里的树木在风中疯狂摇曳,投射在窗纸上的影子张牙舞爪,如同鬼魅。
沈廷渊早早睡下了,咳疾因这恶劣天气似乎又加重了些,喝了安神的汤药才勉强睡着。苏玉芝伺候他睡下后,回到自己房中,听着窗外鬼哭狼嚎般的风雨声,心头莫名地不安。
她坐在梳妆台前,正准备卸下钗环,忽听得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春桃带着哭腔的呼喊:“二太太!二太太!不好了!”
苏玉芝心头一紧,快步走过去拉开房门。春桃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外,脸色惨白,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淌。
“怎么了?慢慢说!”
“是…是老爷!”春桃喘着气,声音发抖,“老爷方才咳得厉害,竟…竟咳出血了!张妈已经去请大夫了,可这天气…大夫不知何时能到!老爷这会儿气喘得厉害,脸色…脸色难看得很!”
苏玉芝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站立不稳。她也顾不上换衣,随手抓起一件外衫披上,便跟着春桃冲进了风雨里。
沈廷渊的卧房内灯火通明,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和浓重的药味。他靠在床头,脸色是一种骇人的青灰色,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鸣音,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血迹。几个丫鬟婆子围在床边,手足无措。
“老爷!”苏玉芝扑到床边,握住他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哭腔。
沈廷渊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她,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更加剧烈的咳嗽。
“大夫呢!大夫怎么还没来!”苏玉芝回头,厉声问道,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在这生死关头,那些平日里刻意维持的疏离和恐惧,都被最原始的慌乱取代。
“已经派人去催了!可这风大雨大的,路上怕是…”一个婆子颤声回道。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身墨色长衫的沈聿安大步走了进来。他显然也是刚从外面回来,肩头被雨水打湿了一片,神色冷峻,带着风雨的气息。
他一眼便看清了床上的情形,眉头骤然锁紧。
“父亲!”他快步走到床的另一侧,俯身探了探沈廷渊的额头,又查看了他的瞳孔,动作迅捷而专业。
“聿安…你…”沈廷渊看到他,似乎想说什么。
“别说话,父亲,保留体力。”沈聿安打断他,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他转头看向苏玉芝和一众下人,“都围在这里做什么?空气不流通,想让老爷憋死吗?除了伺候汤药的,其他人都出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下人们噤若寒蝉,纷纷退了出去,只剩下苏玉芝、春桃和那个熬药的张妈。
沈聿安指挥着春桃和张妈调整沈廷渊的卧姿,又亲自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擦拭额头的冷汗和嘴角的血迹。他的动作熟练而沉稳,不见丝毫慌乱,与苏玉芝的六神无主形成了鲜明对比。
苏玉芝站在一旁,看着他专注而冷硬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此刻的他,收敛了所有的侵略性,只是一个竭尽全力救治父亲的儿子。可正是这份突如其来的“正常”,让她更加感到不安。
时间在焦灼中一点点流逝。外面的风雨声似乎更大了,偶尔夹杂着树木枝干断裂的咔嚓声。沈廷渊的呼吸依旧急促,但似乎因沈聿安的处置而略微平缓了一丝。
“咳咳……水……”沈廷渊微弱地呻吟。
苏玉芝连忙去倒水,许是因心神不宁,手一滑,茶杯竟从托盘中跌落,“啪”地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热水和瓷片溅了一地。
“没用的东西!”沈聿安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般刮过苏玉芝苍白的脸,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斥责,“连杯水都端不稳吗?”
苏玉芝被他喝得浑身一颤,屈辱和委屈瞬间涌上心头,眼圈立刻就红了。她蹲下身,默默地去捡那些碎片,指尖被锋利的边缘划破,渗出血珠,她也浑然不觉。
沈聿安看着她蹲在地上微微发抖的纤细背影,以及那抹刺目的红,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只对春桃道:“再去倒一杯来。”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电灯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滋啦”的响声,随即,啪地一声,彻底熄灭!
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能短暂地照亮室内众人惊惶失措的脸。
“啊!”春桃和张妈同时发出低呼。
“慌什么!”沈聿安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大概是线路被风刮断了。春桃,去找蜡烛和电筒。张妈,看好老爷的药,别洒了。”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瞬间安抚了慌乱的下人。
苏玉芝蹲在黑暗中,视觉的丧失让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听到沈廷渊粗重的呼吸,能听到春桃摸索着出去的脚步声,更能感受到……一道目光,穿透黑暗,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
那目光,带着令人脊背发凉的审视和某种压抑的躁动。
她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仿佛只要一动,就会被黑暗中的东西攫住。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那短短的一刹那,苏玉芝清晰地看到,沈聿安就站在离她不到三步远的地方,正低头看着她,眼神幽深如潭,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情绪。
黑暗重新降临。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在那雷声的掩盖下,苏玉芝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悄无声息地、极其迅速地握住了她正在捡拾碎片的手腕。
不是白日里那种带着警告或试探的触碰,而是……一种带着灼热力道的、近乎禁锢的紧握。他的拇指,甚至在她腕间细腻的皮肤上,用力地揉按了一下,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惩罚与占有交织的意味。
苏玉芝浑身剧震,想要挣脱,却被他握得更紧。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黑暗中,她甚至能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压抑的呼吸声。
“怕吗?”他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带着滚烫的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这风雨,这黑暗……”
苏玉芝的牙齿开始打颤,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想尖叫,想呼救,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而床上,沈廷渊还在生死边缘挣扎。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春桃急促的脚步声和光亮。
“二太太,大少爷,蜡烛找到了!”
那只握住她手腕的手,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瞬间松开,消失无踪。
光亮重新驱散了黑暗。春桃举着烛台走了进来,昏黄的烛光摇曳着,映出沈聿安那张恢复了一贯冷峻的脸,仿佛刚才黑暗中那危险的触碰,只是苏玉芝惊吓过度产生的幻觉。
只有手腕上残留的、那清晰无比的、带着轻微刺痛的灼热感,和那仿佛还萦绕在耳边的、冰冷而滚烫的低语,在提醒她,方才的一切,真实得可怕。
她看着沈聿安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到床边,继续查看沈廷渊的情况,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苏玉芝缓缓站起身,借着昏暗的烛光,看着自己手腕上那一圈淡淡的、即将浮现的青紫指痕,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这秋夜的风雨,更加刺骨。
这场突如其来的夜雨,困住了大夫,困住了光明,也仿佛……将她彻底困在了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恐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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