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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三十二回 湘江鸿云梅开二度 宝通灵玉赋逞捷才

只说宝玉自笃知史湘云早日里不意捡得麒麟原是卫若兰所遗随身之物,每日只恨不得一早起竟忽刺里得了那卫若兰的音信,再只计较约见了。虽先日里门第有上下,却祖上意气相投,只未断交往。宝玉与那卫若兰先时觌面不过皆在礼制场所,卫若兰矜持有度,举足端方,嗔笑自封,只不可轻视,二人斯抬斯敬若即若离。卫若兰堪称得少年英雄一流人物,随身从人伺候总携一把精致宝剑,是个文武双全品貌极好的纨绔子弟,与之也属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争奈不便随意私自出了园子,便只使茗烟往返薛蟠与陈子俊两处打听他。或有日应亲戚便宜,往薛蟠那里问了,见薛蟠对麒麟的话只不冷不热的,只得道出麒麟因伏卫若兰一段姻缘。

薛蟠听此只笑道:“偏你们这些人独有了荒诞奇闻,先时你和宝钗也说了金玉的,也一般没有了局,这会子只出了成双成对的金麒麟,又分了女儿公子的,又来弄鬼。咱们兄弟原不分彼此,你的事便是我的事,自然要助一助你。只有一件,”说此又停住,宝玉忙问何事,薛蟠道:“只如今那卫若兰早已取了妻生子,养了个姑娘。莫若你的麒麟佳话倒成了房里人去?你的那位另表妹我原也见过的,果然算得绝色,他二人倒是一对。倘卫若兰并无此意,又怎样去?”宝玉叹了,止他道:“你又说起胡话,只听风就是雨的,我只想早一刻得见了卫世兄,一处吃酒有了噱头可与罢了。原是史大妹妹捡得他的麒麟,他想拿回,便该还了完璧归赵的,若只摇头当了可有可无的,此事便止此可住了。才说因麒麟主了喜庆团圆的话,不过我各人的意思,原不与他人相干。我只承你帮我多留心他的消息,若可巧遇见或听了他在何处,千万记得极早告诉了我。”薛蟠乜斜了道:“你哄我呢,如此这里打了赌,若你为了另表妹姻缘便怎样,若只为还了人家的宝贝,又如何,先我二人议定,才有趣。”宝玉道:“我才不白白劳烦你费心呢,随你罢了。”遂只如此这般和薛蟠许下些话,吃茶闲话一会子,辞了往回来。进园里因思向他父亲处回话,便先至稻香村。

进门先往堂前,便见屋下李宫裁,尤氏,史湘云林黛玉芳官等俱在座,上前略回了才看了薛姨妈,又和李纨尤氏彼此问了好,便道见了他父亲。辞了出来,行至后院厦房,乃他父亲书房,进来只站回了,见无话,只辞了回来。

宝玉进屋,屋里几个人伺候宽衣,见宝玉换了家下衣履只临案坐了,献茶毕,使叶儿伺候研磨。宝玉慢啜枫露茶,翻看了案首卷册,又只离案往窗前负手站着,看了窗外修竹,复回坐了搦管略沉思了,便口里诵读了只录了纸上,写道是:

麒麟二对故人面

一番缱惓更两番

冰人兰心敢早偿

未知旧主还婵娟?

写完复检阅了,只叫蕊官来,因向他细嘱道:“到了怡红院,在外头先叫侍女出来接了,只说是我说的,另他趁着亲家奶奶出去时,再悄悄将我写给他主子的话只叫展放了妆台上,切记嘱他不要叫旁人瞧见了。千万千万。”蕊官应了“是”,只袖了稿便出屋的去了。宝玉不觉心里得意,又只如常临帖,才写了一半,便听林黛玉回来。

黛玉进门见宝玉迎出,且走进且道:“又有了喜事了。”宝玉扶他坐着,也一边坐下因问了,黛玉便道李纨尤氏二人专意来请安,竟为着官媒采征适龄小子丫头一事,因贾琏庶女芷箐已逾及笄之岁,故王夫人今日叫了一处商议此事。宝玉听只一笑,见门外又传饭,又问黛玉湘云可也一同下来了。黛玉吃茶,见问湘云只谑笑道:“你又问他,瞧着又是为了那麒麟罢了。想天底下哪里又有许多才子佳人,有几个金玉良缘的传奇呢。”说了只使摆饭。屋里几个人伺候盥手,宝玉笑道:“我也不多说了这话,等到了跟前自有道理。”

说话一起往桌边坐了始吃饭。宝玉又问李尤回去了不曾,黛玉略回了只在稻香村里,又有园中三花陪着在王夫人处同吃午饭。正吃了酒,又见藕官笑嘻嘻来了,贞儿等称了“姑姑”,问了好,藕官一旁站着向宝林请安,黛玉住筷看他笑道:“这会子不伺候你主子吃饭,又跑来,瞧着又欢喜的那个样儿,莫不是连你也报了,只等挑了好人,你便嫁了去。”藕官笑道:“便嫁人也定叫他来园子里一处,奶奶别不舍得我,我也不舍得离了这里的,奶奶只管放心。爷奶奶正吃饭呢,也不敢这里聒噪着。只依了主子命,给了东西便回去。”说话早将手里掖着的物什给了蕊官,又快速只使了眼色给他,蕊官会意便递了宝玉收着了,宝玉接稿,忙便展开匆匆只一眼扫过,原纸上只写着:

新人好知旧人愁

岂为亲缘故是由

云开云散总关心

冰蟾款款笑闲俦

宝玉见此便知湘云那里已见了他给的句子,所以才回了此贴。黛玉早凑近看时,宝玉只欠身的掩了手里纸稿,笑道:“原是云妹妹给了我的,笑我无事忙的意思,你们姊妹心只一个样。你先别急着知道上头写的打趣了我的话,底下只叫你二人知道了我的手段呢。”黛玉笑啐了,坐着道:“我就知道你和云儿只到了一处,便生出事故来。我还不稀得瞧你两个的鬼呢,我只提醒你,别顾着顽闹忘了形的,也该防着倒惹了上头的晦气,到头来白费了工夫。”宝玉因向黛玉碗里搛了菜,称谢又笑催他道:“还吃饭罢。妹妹所言极是,正是该小心着,若有日好了,老爷再不为了这个恼我的。”说着话,一面早将史湘云的纸笺揉了掖进靴筒,只思到了该看时再使瞧了。藕官见他二人只争看湘云所写,早辞了去了。

一时吃毕,漱口净手坐了吃茶,只见润格芷箐三姐儿三姊妹结伴进来了,黛玉知他三个才由王夫人处吃了饭,顺路来请安。夫妇二人受了礼,黛玉命茶,润格便止了道才在稻香村吃了茶下来,又告了座皆坐着,宝玉见润格项上所佩戴那一挂金锁,便问起薛瑶,润格称了“父亲”,回了薛瑶早起家里来人才接回去,几日里便原过来。

芷箐略知今日王夫人闲话婚嫁之事,众人又瞧了他笑,便觉不自在,坐了一会子,便暗拉润格使去,润格因站起回了还往怡红院去,遂一起辞过,黛玉只使去了。

宝玉此时便向内寻榻只歪着,先看了书,趁困意只渐入午睡,五儿伺候盖了毯子,掩了罗帐出来,黛玉因另皆下去,只叫雪雁一起,轻声进出拿箱开柜寻不日芷箐出阁贺仪。宝玉枕上打了盹,辗转苦思卫若兰其人,思忖一回复至沉酣中去了。

原来彼时史湘云才回屋,忽妆台上只见了宝玉字迹,因觉旧怀有望,不由也提笔回了宝玉,自觉有了意思,便叫拿去给了使看,等藕官拿了几句纸稿领命的去了,忽又后悔起来,心里惭愧不已,等回来便只打听,细问那边里见了他笔迹情势,藕官笑回道:“宝二奶奶也赶着要瞧了奶奶写了纸上的话,宝二爷又只掩着,宝二奶奶到底也没瞧了什么,因见爷奶奶厮闹,只赶紧辞了过来。”史湘云听了方稍心安。

一时吃了饭,进里头向榻边歪下,顺手拿起金麒麟默对一时,又听姐儿来了,只掩了麒麟出来。姐儿几个请了安,依命坐着吃了茶,润格自与他妈叙话,芷箐三姐便先辞了去了。

润格因笑道:“初儿说了,义父又换了早日给他的那个金麒麟呢。”湘云道:“这也犯得上提起?只不许再说了麒麟。”润格见他娘似有心事,略坐坐,便辞过回房去了。湘云见无事,才要打发人请了黛玉平儿来打牌消遣,可巧李纨尤氏二人进了院,史湘云喜出望外,忙迎进屋请坐了,叫人拿茶来,尤氏便先道了来此摸牌顽。因渐近了秋日,天又复短,午后遣了闷只防夜里走寐,此本是历来惜福养生素习。故三人抹牌至晚饭时候,凭湘云早叫弄了饭菜一处吃了,又只接着抹了一回方住,丫头伺候盥手,史湘云请李纨尤氏吃点心,吃茶闲话会子,牌桌那里各人丫头数了了牌钱,独史湘云输了。他二人便谑笑道:“若总照着这个规矩,常日若闲了,这怡红院也好多来几遭。”史湘云只笑称了:“请还请不来呢,都天天来了才好。”说只他二人作辞要去,一时送了李纨尤氏至院门外,看着各自坐了各人车中,林之孝家的又命人送了他二人晚归,湘云看车去了才进来,屋里诸人伺候湘云洗漱了,入衾安睡,不提。

只说此日宝玉向贾政请安,进槛时见贾珍贾琏贾蓉贾兰贾环等皆在屋里坐着,见他来,蓉兰环只站起。宝玉回了贾政道是秦钟祭日,须往城郊那里烧纸祭拜。贾政便命跟前小厮奎儿跟着去。宝玉见这里有事,依命辞出,贾兰送了出来,宝玉阶下只使贾兰原进去伺候。带着茗烟李贵几个并奎儿,一队人上马出了园子,便赶马向城外荒冢处。

原来宝玉生性聪慧,自闻柳湘莲已逝,便忖到了尤三姐,只思未问了柳湘莲埋葬了何处,只可借了尤三姐坟茔,那年柳湘莲曾为了尤三姐出尘离了世的,往尤三姐坟茔致礼也罢了。

未料到了时,等茗烟往秦钟土茔烧了纸,自己炷了香,又使向尤二姐再送了纸钱,却一眼但见尤二姐坟茔近处却是新土堆起的大坟包,因好奇才一眼看了墓碑时,不禁怆然大恸,原来此墓碑上注着柳湘莲尤三姐夫妇之名,撰碑处只写着“二郎”两个字,宝玉已确此为柳湘莲之墓,想他至此犹惦着三姐,必然也是为了义气方慷慨赴死,柳湘莲即长眠此处,便此生再不得相见,又感念他惨痛死法,直如心也忽遭了刀剜了一般,半日伏碑哭道:“柳卿,宝玉来迟了。”哀伤半日,只不能尽诉了恋怀惜慕由衷,遂一任痛楚怜伤落泪不止。心知不宜久留,起身命茗烟摆好托盘,往盘内献了酒肉香炉双烛,又使退一步倾了包裹内纸钱,待秉正手持了三根线香,见了纸钱焚烧起火焰,又忍不住眼中滴泪。只哭道:“二郎,宝玉晚送你一程。”哀哀擎香揖炷了炉内,李贵一旁上递酒杯,宝玉双手端着,往坟前祭洒了,再执杯只合泪诵道是:

柳自风流,潇竹潇隽,傲世孤标。更有莲者,出化之葩。君风尘耽耽,侠骨丹心,肮脏于污淖之世,实则温玉冰蟾难骥犬宇之貂尾,故君只携眷侣双双飞升而去矣。今撒手绝寰之夕,君不见日月无光,天地苦雨凄风,则神明焉不感知君之罹难,焉得不与浊玉之方寸共悲也哉!至此,始知涕泪源于肺腑,痛由此开,戚泪深储心田已期倾洒君卿,惟泪眼妄忆容颜,迷弥不绝矣。

念罢,洒了杯酒,复端三杯,又退后半步,不顾脚下灌木杂根羁绊,只复揖了,茗烟早伺候将白纸向着展开,宝玉看着亲笔所写,口里念道是:

湘柳共芙蓉

堪堪画中情

怡红映快绿

芳华镌杰英

净骨孰争洁

柔肠何瑟鸣

香魂脱凡世

然然太虚境

瑶台麾碧阙

戚愁愍浩生

仙凡归来去

昙花因自羞

宝玉日生尘

羡君独枯荣

肝應贲清泪

化霖蔚丹青

惊鸿劳一顾

相看不厌睛

吟罢,祭洒了杯中酒,仰天一叹,珠泪滴襟,乃铭涩契阔天涯生死各方只太过无情。只又点了三杯,茗烟依命将白纸悼词也往纸钱上使燃了灰烬,宝玉方告别,恨恨心才命去时,忽听人声道了:“好一句相看两不厌!”倒唬了一惊,扭脸寻声看时,早见一人由大树后闪身走出,只看来人一领青缎刺绣长袍,珈蓝束绦,上着倭缎折枝绣排穗短褂,足登雪底弹墨短靴,项上绶丝带后托一袭藏青绸挂纱里黑丝滚边套彩绣御风斗篷,款步摇风。顶戴巾帽又叫斗篷兜风帽遮着额角,面似朗月,身量秀颀,怡然双手背负,话落早尤然慨笑,更见眉目温醺靥致持雅,薄嗔犹醉。

宝玉愣看之下,只又揉眼,半日复仔细看了,不由惊喜道:“是卫世兄,原来是阁下!宝玉正思见你呢!”

此来者正是卫若兰,卫若兰点头,二人走近只见过了,卫若兰道:“听宝二爷辞悼,愧不敢上前。倒要附骥宝二爷一番肺腑悼阕,先容为侠士上炷香,下来你我二人可往冯世兄府中叙话。”宝玉点头让过只一侧站候。

卫若兰接了从人燃好的线香,对着碑揖了三揖,往香炉里炷了,随侍早依命跪了焚烧拿来的纸马箕斗。卫若兰亲手往茶盘内摆放几样果点,只等一堆烧纸燃尽,方又祭洒了酒水。宝玉一旁看着,只又惊又喜,只叹柳湘莲归息了此一方土垅,竟此刻助成了他心心念念之人得了如此巧遇,不由感极泪下,正使袖抹拭,卫若兰礼罢转身看了,早伸手抚了宝玉肩道:“人七情有渲其一则幸。悲怀可释,亡者伤者彼此两两相安矣。礼尽,该离了,也好请亡人清休。”宝玉点头,二人道了请,默然走远几步,小厮早递上马鞭,遂各自上了马,只绕踏荒冢草径。

宝玉马上只扭脸笑道:“原来卫世兄也早结识了柳二郎的。”卫若兰叹道:“非也,上日与冯世兄同桌吃酒,偶听了此人,只夸了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1,也听了柳义士殉情离尘佳话。只……正要认识一番,不想却……嗳!”言罢只望天一叹。宝玉只道:“卫世兄但凭他人口说了传奇,便倾诚悼念拜祭一回,实另敬服。卫世兄果然真性情中人。”卫若兰道:“也非全然,方致亲身祭扫。”宝玉更要细问他,忽怆惑他父亲苦心,只得罢了。见卫若兰神游色驰,只连连回头三顾。暗忖若他二人早相结识,未知他今日坟前又是怎样景况的。正思忖间,马蹄已上官道,二人相视颌首,遂加鞭策马只飞奔入城。

见了城门,宝玉只向卫若兰道:“卫世兄先往冯府,宝玉即刻跟来相会。”见卫若兰听只点了头,便扬鞭催马先进了。一时进了大观园,只忙忙来申见他父亲,至稻香村门口,丫头见问只回了是往贾珍处去了,正暗自庆幸,又一转念进见王夫人。王夫人原不知贾政权术曲衷,听宝玉道了才谒祭回来,又有冯家遣人来请去吃酒,见他坐也不坐只道要走,便嘱了只使去了。宝玉在屋门口只向丫头留话往黛玉处回了他往冯家去了,一出了稻香村便只上马的向冯紫英处来。

谁知内里薛蟠早会了一处,听报宝玉到了,先便迎出,宝玉因见了他只暗暗镫里跌足,下马又见冯紫英出来接,只拱手请了同进内院。至书房,果然看是卫若兰赫然在座,又有陈子俊,沈琼早也聚此。屋当中早备了一桌丰珍果馔酒飨,见来皆起身彼此见过了,相请落坐。

冯紫英命拿茶来请宝玉吃了,大概说了才听卫若兰道是他二人只荒冢处偶遇着了,说着话冯紫英只安席使皆往酒桌前坐着,屋中只两个近侍伺候斟酒添茶。

宝玉执起满杯只站起,笑道:“早日里一处对酒,只以礼面世交之谊,莫若思君迟迟,终得恍然觌面倒是别有一番滋味。我只独领此杯,又只怕一杯难尽慷慨,今日少不得一醉方休。”说只仰面吃尽。惹得众人纷纷感叹他说的“思君迟迟”又“一杯难尽”,皆站起的饮了,又相请的坐着。卫若兰笑道:“在下也因点琐事,有半年光景也不曾与诸位同庚只会面,宝二爷才说的,也算得我心声。容我再吃了此杯。”宝玉笑道:“卫世兄心声所向在于这里诸人,而我却只对你。不如我请卫世兄干了。”沈琼便道:“才来便听卫兄提了宝二爷,等见了,也只你二人亲香,如此今儿我等甘愿陪着二位只尽兴。”宝兰只得道了“岂敢”“惭愧”,又向桌上敬了一杯。冯紫英吃了,拿杯使侍酒的注满,笑道:“今日我幸邀的齐全,我当自饮一杯,谢过各位不弃赏光。”陈子俊笑道:“多承冯爷青目,我等恭敬不如从命的只搅扰一回,披冯爷盛情,荣幸之至。”冯紫英笑道:“彼此彼此。诗云,人生几何,我倒要说生有几醉不为多。”薛蟠道:“有几醉?哪个还细数去?这话糊涂。”惹得皆哄笑了,只得拿杯请了薛蟠同吃了。

冯紫英请了拿筷,笑道:“薛大爷才又说了麒麟,倒听了没头没脑的,问了又道只须向宝二爷请教,今儿既有此祥瑞彩头助兴,不妨说来听听。”宝玉听了只拿眼暗觑一回卫若兰,见他听了麒麟并无起色,方只放了心,便先自饮了,笑道:“此位陈兄那日在薛表兄家里一处吃酒,只说了若兰世兄曾遗失过一枚随身的配饰,原是脖上戴的赤金文彩的麒麟,近日敝舍有人幸于家园中拾得何麒麟,故只打听卫世兄,也可使物归原主的。”

卫若兰对面坐着,听了摇头,笑道:“一个小玩意,俗常之物,持此者不知有多少呢。宝二爷只道捡了麒麟,在下却非敢妄断此麒麟乃彼麒麟了。”说了,早拿杯请了道:“教二爷费心了,请!”宝玉忙一口吃尽,卫若兰笑道:“二爷又何苦饮了满杯,”宝玉笑打断了道:“卫世兄随意即可,原是我央了这里人打听你,好容易得见,我心愿已然成真,原该多饮,卫世兄只免了计较罢了。”卫若兰听只哂笑了,又与近旁沈琼说话。薛蟠此时也要插嘴,只拿杯请卫若兰道:“卫世兄原怕遗失了,往你的麒麟上早早刻下名姓的,才得有这话。”卫若兰听此暗自惊异,只与薛蟠吃了,听宝玉道:“薛表兄所言正是,卫世兄麒麟现铸刻着卫若兰单姓卫字,非你还有旁人不成?”未若兰点头,因说起早日里原进了大观园,又与冯紫英比过拳脚工夫的旧话,拿杯先吃了,笑道:“如此说来,倒要先谢过宝二爷。宝二爷惠敏般若,洞若观火,又宅心洒脱,真真不同于他。为若兰寄名福宝只煞费了心思,如此苦心周折,另若兰愧不敢当。”说着话又只吃了一杯。宝玉见薛蟠又张口欲说,早使脚暗触碰他脚示意噤声,薛蟠讪笑止了说话,只举杯请了,众人随意散吃品果馔听闻。

宝玉笑道:“拾得卫世兄麒麟者,乃家下至戚,卫世兄若取回,只怕得要当面呈谢呢。”几个人听此点头,道:“这个自然,何必再说。”冯紫英才出去进来,复坐了因问了,薛蟠说了一遍,冯紫英便道:“既是二爷眷亲,今日何不同来此,也省的费事。”宝玉笑道:“我见了卫世兄只是凑巧而已,也不及叫了他来。只先这里说了,早晚须是完璧归赵。若卫世兄要及早的取回那一枚麒麟,我也好回去告诉了。”陈子俊笑道:“还是二爷理论不差,麒麟便是这样儿罢了。接下可该领酒凭了手段的。”冯紫英听了只命人添菜拿酒,便要制了酒令。

只卫若兰说话谈宴,心下只叹麒麟还巢实可庆幸,二则因思宝玉风雅诗礼一脉,为个不起眼的配饰,却做的如此动作,只道送还麒麟,却难禁或有下情,思此恍惚突怆心头一事,自知失态,才应人声而拿杯呷了,方欲说话,却见宝玉端杯站起笑道:“因家严巍莅,实是惭愧,望恕我竟不能终席延赘陪了尽兴去,我只独罚三杯。这就要辞了这里家去回话。”说完早干了门杯,等杯中复注满,才拿起,只见卫若兰站起道:“既是世伯严矩,还须少吃了酒使得。莫若我只代宝二爷领了下剩两杯,权且为宝二爷道乏,先略表点子谢意。”宝玉喜不自禁,早拱手谢了。卫若兰接连两杯下肚,又张手作请,宝玉离座复辞,诸人拱手相请了,冯紫英使他几个原坐着,与卫若兰亲送至大门口,见宝玉上马又拱手的别了,方请了进来。

这里众人只行令吃酒,一时又叫来两个妓女作陪。几个人又因麒麟的话独对卫若兰轮番拇战一回,又叫那两个年轻歌姬只弹唱助兴。至散时,卫若兰已大醉,此本属平常,也不消多记。

单说宝玉这头回来,值贾政也才由贾珍处回了屋里,与王夫人坐着说起贾珍今日的话,见宝玉进来垂手侍立,因思府第望兴之庆,使坐了,听王夫人问话,宝玉只站起谎称道:“原是薛蟠表打发人诓我只往他家去的,所以坐了会子,便回来回话。”王夫人只使原坐着,靖文拿杯上来,宝玉见未使去,只握杯陪坐等着。

贾政吃了茶,捋须笑道:“兰儿果然不负了家风宗绪,为官时限政绩卓越,”说此只拱一供手接道:“承蒙北静王爷率一帮资望业深侯爵立案进谏,只为当年世袭突遭蠲陷一事秉义直言,果然众口铄金是不错的,我只叹那些人不啻为仕林之法眼,圣君之肱骨。今日珍哥儿请去家宴,爷几个也详谈了此话。据我想来,若照此情形,早则年关,迟则孟春,便是祖宗世爵光复延泽之时”说了满面喜气又叹息。宝玉一心念在金麒麟,听此也只诺诺不知所云才是。

王夫人早以帕拭泪,道:“早说那回抄了总不知何故,到底又不曾僭越了哪里,原也为应着今日,这又不是造化弄人是什么。”贾政看王夫人道:“妇道人家,竟只会絮叨。有了今日,你还怨望起来不成?”王夫人吃惊道:“原是我听了这个好话,一时心里堵住了罢,竟道了村话不是?”宝玉只等见他父亲摆手另去,忙便起身的辞过,退步门边转身出槛,才下阶又思折进再问了世爵的话,却又止了,只出了稻香村往回。

一路上目及周遭景致,忽觉迷返的,心知乃为才听了将迁居前房正院的话闹得,只摇头叹了。思起重返敕造爵院之雕梁画栋重门绣帷正经豪堂庙宇,便突觉斯园穿凿堆砌之技艺工夫,风水再度轮回,只另懵懂,不觉闷闷的。

猛抬头,又见青竹齐天,竟似扑面而来仰天蔽日,森然俯瞰映蔽着一溜粉墙只窈窕逶迤伸入两边不见,当中洞开红漆院门,门额上嵌着写了“潇湘馆”几个隶书斗方大字牌匾半隐在门檐内。宝玉乜瞧匾额半日,自言自语道:“我竟拿了书馆当家了么?”因扭头瞧见那头怡红院在前,方思起麒麟来,因叹气进来。

黛玉正屋里支了绣架,园里几个姐儿正围着看他刺绣,黛玉边针黹边向他姊妹说着如何落针收针,听宝玉回来,只住了手。润格芷箐三姐薛瑶几个早向门边站着,宝玉进屋见了姐儿几个道安,只堆笑点了头,也不说话,因自顾向里间去,五儿早挑起珠帘。见宝玉进了内里,黛玉不及理论,才叫润格等坐了,使拿茶上来,他姊妹互对视一回,便辞了要去,黛玉跟出,见去倚门嘱了,回身进来只赌气往那头长椅上歪下,拿起一旁绣墩上的书览看,且看宝玉如何。

须臾见宝玉原出来,向椅上坐了,叫了茶吃,又取桌上糕点往口中只填了半块,因看窗边绣架,道:“再过些时候,妹妹也不必劳神弄这劳什骨子去。”黛玉尚不知世袭的话,见宝玉吃了酒的,只叫人拿家下服饰来伺候的换下,嗔了道:“瞧你又是闷闷的样子,必是为的那个麒麟的缘故。”宝玉乜斜了眼看他一回,却不说自往书案前坐了,唤了使叶儿伺候研磨。黛玉见宝玉又始临帖起来,自往椅上坐了执杯吃了茶,叫往香炉里填了香,也不说话,只示意双儿拿了褂子来伺候穿了,便出屋往史湘云这里来。

出了院门,黛玉便向双儿附耳的嘱了,双儿便前头走着只先进了怡红院,见了院里丫头便走近也悄语几句,这丫头又忙向屋内丫头招手的叫了出来,几个人又小声说着,便见黛玉进来,几个人侍立看他,皆捂了嘴偷笑,黛玉又示意噤声,便蹑足潜踪的悄然进了屋里。

翠缕见无事往润格处去了,藕官等见史湘云饭后又只对妆沉吟,不见唤也散开自便,叫留了个丫头屋里答应,小丫头因知黛玉只欲和湘云逗趣,另不使惊动了去,几个人依命外头伺候,便门边站着掩口探头只暗暗瞧着。

黛玉轻手挑起帘子,见湘云妆前孤坐毫无果然”察觉,自顾一手托腮,一手往妆镜上面空自使食指写画,台面洁净妆匣规整,一无别物,只那一枚金麒麟合着手帕在妆镜前撂着。黛玉因忍笑少不得弯腰低下身子,只避开妆镜,早轻步绕了一侧,因使手忽倏窃拿了抽出金麒麟。

史湘云正自出神,恍惚觉镜里有虚影闪过,先忙着低头察看手边麒麟已不见,一个站立早转身便寻骂道:“促狭鬼……”此三字已出口,才看原是黛玉来,湘云红了脸,只好作咳掩饰,又请黛玉坐。

丫头见他二人顽闹已罢,近前听唤,先打茶上来。史湘云嗔道:“宝二奶奶来了,也不先回一声,当真是白吃饭的。”黛玉笑止他道:“原是我头里另丫头只噤声,又骂他做什么。”史湘云请吃茶,道:“到底是正经主子,进了我的门,这里的奴才也成了二奶奶的了,倒也听话。”黛玉使手抚他手道:“你这又算了什么?原是想逗趣你,凭你说了,我只好听着。若换作旁人也如此和你只顽闹,你这话倒使人想你要斗嘴似的。我只不知,多早晚云妹妹也变得这样刻薄起来。”一句话说的史湘云终是掌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因使丫头拿了果子来。

林黛玉手里拿着金麒麟,又瞧一回叹道:“你又如何得知道呢,先时宝玉得了这个,竟是夜里睡觉,怀里还搂着不舍的,想想缘故,不过因你也有这么个东西,我只打量你两个才有了私定终身的信物呢。如今看来,灯火阑珊容易,最要紧那一处又是了何处。”史湘云闻听了不觉失笑,早拿手向脸上点了示羞黛玉,只笑啐了,道:“你早日里竟疑心我只是那样的人么?想是你和二哥哥一个园里住着,平日才子佳人的典故看多了,便只管混忖度起人了。可叹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的,我竟局限了园子里不成?不是我说句大话,如姐姐说的,必要有情有义的私下只许了终身,纵放眼京城内外,只怕也无有可入了我法眼的。”林黛玉听了掩口而笑,只忍着道:“嗳嗳,原是你眼界比人高的如此,我倒小觑了。”史湘云嗔道:“你只好打趣我,又悄言不传的偷着进了我屋子,我也不说了。”说只低了声音的,黛玉也嗔他道:“好端端的,我又打趣你,可是说的,关心则乱不是?”又举了麒麟详转了看着叹了道:“麒麟若有灵骘,便叫你那旧主早早现了身,能省多少事呢。”史湘云头越发垂着,正不知该如何回了,便听丫头门口回了:“宝二爷来了。”只见门帘揭开,宝玉早进了。

宝玉一脚进槛先便笑道:“云妹妹在家呢。”说了一扭头看见门边杌子,便自坐了,看他二人道:“太太跟前丫头才往我们那里只传话叫去呢,我使去了,使丫头回去只回了你姊妹两个立刻就往上头去。我自走来瞧瞧,果然如我所猜的,你两个只一处。”说了又走过来凑近坐着,自拈了碟中冰糖蜂蜜桃仁吃,早一眼觑了史湘云面色,却见他只瘦了些。

林黛玉听只搁了茶杯,便站起的笑道:“说话咱们竟上去罢,不知是又有了何事的。”湘云也站起答应了,因使丫头伺候宝玉茶点,道:二哥哥既来了,先略等会子,我看了回来,再这里说话。”林黛玉使手触一回宝玉额头,道:“今儿吃酒了,这会子觉还好呢么?”宝玉早握他手止了道:“不相干,何曾醉了,太太若问起,我知你自会回了的。”黛玉早也摆手甩开只笑啐了,便拉史湘云手,因打头往外走。

宝玉见湘云一壁出门,一壁只顾回头,两眼看向几上麒麟,宝玉早抬手示意他放心,又跟着出了门口,看他二人下阶,丫头只跟着出了院子。

宝玉复进了屋中,知因黛玉一处,史湘云因不便收了,金麒麟只随意撂着这里,因思卫若兰须是拿眼亲见了才是,也得他暂拿着,便将金麒麟只掖了荷包里。坐着吃了茶,见藕官又拿出糕点来,只另原收了去,起身往湘云书案前坐了,踌躇会子,方膏笔向纸上写下:

金瑞回染玉指香

朝夕四时叹昼长

哪来冰人指蓝桥

笑看是非更来往

又誊写了两遍,方使镇尺定了稿纸使展示了,将原稿揉团因自携着,嘱了丫头几句,方回来。

进屋寻了榻沿歪着,只思如何使史湘云卫若兰二人见了方妥,也能让他二人接下的结识了再只好了的。家事眼见将要复兴,他父亲必不至苛责察约了他去。见丫头那里侍立,使拿茶来,因榻前握杯踱步只筹思,一时只想出个法子来,搓了一回手,便命速唤了茗烟来。

茗烟听叫忙小跑的到潇湘馆院外,宝玉已院门口等着,叫来招手使茗烟往跟前,因附耳的吩咐了一回,茗烟点头答应着,便领命只忙忙的去了。宝玉转身进来,即另贞儿等取了出门的袍服来。房中几个人只伺候刚刚穿戴拾掇齐整,忽见丫头屋门口回道:“卫公子来拜。”宝玉听了只暗自一惊,心下狐疑莫不是卫若兰为取回麒麟……怔怔出来屋门口,才看当院站着为年轻公子,只侧身向着,手持一把宫扇,一手倒负了,昂昂然只顾欣赏头顶竹冠,神态自在悠闲。一袭月白折枝缀襟银丝绣倭缎长袄,外罩银青暗纹宫缎排穗短褂,汗巾两侧赘携香囊佩玉锦绣荷包诸物,足上青缎挖云粉底小蛮靴,大袄侧襟下露出大红绸袷裤。头上顶着银灰明缎镶羊脂玉瓜瓣帽,脑后一根长辫漆黑乌亮,同着红丝结着玲珑金坠脚只垂至近膝弯处,通身穿戴一色半新不旧,只显得翩然和雅。宝玉因见其手执香扇,便只心里笑他此时尚拿着扇子,可叹竟是了肚无文章外却装潢的蠢才。只思此位来者也姓卫了不成?又不见有人领了来,如何竟自寻了这里?半日工夫才下阶,正要上前请问了,忽又见门口人影绰约,原是黛玉几个人跟着回来。

林黛玉打头进了院门,猛见了院中有人,不防也只唬的后退半步,旋即忍笑上前,倒另院里和跟着的蕊官等丫头只面面相觑。宝玉更自纳罕,张了手又不知拿何话说他,见黛玉与之并步已近了屋门,那一个又使手里扇子半遮了脸。宝玉一旁呆看,心道:“何来这等人物?是颦儿亲戚不是?”

早见来人停步屋槛前,只仰合的大笑起来,宝玉忽听其声,方才恍然失笑,只彻悟了此原史湘云乔装而成。史湘云门口只笑的弯下腰,一壁忍着拿扇指了宝玉,笑道:“我就知道二哥哥只短时也认不出我来。”黛玉进槛,听了惊异扭头道:“嗳呦,我只当你兄妹两个只跟我弄鬼呢。还是这样刁钻憨闹的,多早晚才像个样儿。”

宝玉跟进,笑道:“只林妹妹却如何一早识破了云儿庐山真相的?”黛玉道:“才见竟只朝着我挤眉弄眼,你又背对着,我瞧出是他,你如何知道呢。他今日改扮的如此,只可叹费了工夫,竟为着李代桃僵,瞒天过海的,任人岂能只看穿了去。”说话进来请坐了,使沏茶来,请湘云吃茶,黛玉笑问他:“你能比我早下来多大会子,竟只一洗铅华,又装扮得这样,且快又细致,亏了你竟有此等手段。只瞧,连几个指上葱管似的寇丹也狠心的剪了,我算伏了你。”说着拉他手看了,又凑近湘云悄声道了:“金麒麟。”

史湘云早跳离了,只作踱步,当襟展摇一回折扇,仰面扭过脸作了腔的道:“哪里来的俏奶奶,见了本公子,怎可轻薄如此,这便如何使得?”惹得三人笑一回。几个丫头里外瞧着,也忍俊不禁。

宝玉吃茶再听了史湘云腔调,只暗自称妙,实不想湘云竟合了他的意思,因笑道:“若说你们的指甲,过些时候只管还长起来的。只云妹妹声色神志真真象极了外头的公子,才来可不是糊弄了这里几个人,连我也认不得是他。再见了生人,更加不可猜疑。云妹妹乔装精致,只可瞒哄了满世界人去。”三人一时又说起府第中兴的话来,史湘云道:“可见总有公道的,果然天地法理不可违。”宝玉笑道:“公道不止家族雪耻,上天有浩生之德,原是有知的。”

原来史湘云回屋见了书案上宝玉留言,早知麒麟有盼,听此不觉脸红了。黛玉见宝玉换着外出服褂巾履,说话只看壁上挂钟,才要问他,却丫头进来回话道:“茗烟等二爷话。”宝玉听只站起,因看了史林二人,黛玉叹了道:“去罢,这里有我呢。”宝玉向着一揖到底只谢了黛玉,几句话便请史湘云一起出去,湘云向门外走口里只道:“这才叫真正的公道呢,我是无所谓的。”黛玉跟着出屋,只催他道:“快去快回,还少说话罢,顽笑一回当什么。”说了只送出院门外,看宝云一同上了车,又填嘱些话,见几个人伺候的去了,便使叫了人皆进来,因使关了院门,进屋中只另不许向人说起宝玉湘云出去的话,伺候的几个人答应了。黛玉便往芳官处,因将早日探春命带回这里的金项圈只给了三姐,只换回史湘云原给的那一枚金麒麟,又另芳官不可外道了去,芳官忙应了,又嘱了三姐,送黛玉出来。黛玉只拿回小麒麟因暂代湘云收着,只等见了还回史湘云,也好成其大事。

只说宝云同车应讯来至薛蟠这里,此前宝玉命茗烟早一步安排下的,计和卫若兰只聚此会面。卫若兰也才到了,听宝玉来,同薛蟠一起向大门外接他。门口见宝玉下车,卫若兰早了拱手笑道:“烦劳宝二爷大驾垂授在下微薄顽物,实另惭愧之至。原该由我置酒相邀,好诚达礼谢才是。”宝玉笑道:“世交之谊,世兄何必见外。与你卫世兄谋面,只深感万幸!”卫若兰连称“惭愧”“惶恐”,又见一位年轻公子也出了别车下来,只抱拳见了道:“幸会!想必兄台便是宝二爷所说的那位贵戚了,今日唐突了。”史湘云早见卫若兰竟与自己常日所思形容一般无二,不觉暗自罕异又惊喜的,见得他闲雅端方,颦笑靥醉,不由面色潮红。卫若兰见了一笑,心下也自叹了道:“竟有这般人物。”

宝玉忙笑道:“常言物以类聚,哪里会想只因一小小麒麟,便惹得皆不得安宁呢。王云表弟早闻卫世兄大名,今日同来只为可结识了麒麟宿主。”这会子史湘云定了心神,只拱手见过了道:“在下王云,幸会二位兄台。”薛卫二人回礼笑道:“彼此彼此。”薛蟠因请进,大家请了走入,至书房薛蟠请了坐下。卫若兰又向宝云致谢,吃了茶,薛蟠只请往酒桌前围坐了。

卫若兰执杯道:“此刻结识了王云兄,又冒领薛大爷宝二爷一番美意,此杯卫若兰便先干为敬了。”说完早一仰脖吃尽,也不坐又使注满了,拿起向史湘云道:“王兄若不嫌卫若兰乃一莽夫俗物,竟请你我二人同干了,自此江湖兄弟四海比邻。”史湘云哪里肯舍,早也站起的道:“请……”只此一字,便顿语,忙吃酒掩饰,只觉心里愧涩另又一味曲委的,忙暗暗平复把持了。

卫若兰吃酒拿眼瞬觑一回,只忖天下竟有如此标致款段,眉目自不必说,那一种腼腆中暗隐睿厉又骄桀脱俗神志,尤另我见犹怜,能结识了如此人才直可不妄了此生。今日原为结交麒麟一事,然此情此物当称得可遇不可求了,竟为此等品貌英龄之人巧捡得了他的麒麟去。

宝玉自是替史湘云作饰,举杯同饮了,请湘云卫若兰随意向桌上取了馔飨压酒,便道须往上房尽礼,只托故拉了薛蟠也下桌同辞了出来。薛蟠不知他意,宝玉少不得揶揄了,只道有话当了薛姨妈说,见了又在薛姨妈处闲话拖延。等吃第二杯茶,方道出世袭复泽的话,薛姨妈母子听了惊喜,恭贺道:“大喜,大喜!”等得这里茶已三献,宝玉方辞了与薛蟠过酒桌这边。

兰湘二人见他二人回来,只是拔沉作色,早立起请归坐。宝玉只煞有介事由荷包内拿出那枚金麒麟,笑道:“这个竟是两个人之缘法瑞宝的。就请卫世兄验收自家宝贝。”薛蟠却先取过瞧着。卫若兰端杯道了:“大德不言谢!”便干了。宝玉住筷只谑探他道:“此话怎讲?若兰世兄,这又言重了不是?”卫若兰落坐只一叹,道:“偿闻麒麟乃所主吉瑞,自若兰早年不慎失落此物,家下便横生枝节的。第二年荆眷便徒染恶疾,迄今只瘫痪病榻。便是家父又于那一场战事只殉国辞世……此刻又见了他,不说此物虽微,乃若兰未出世时家中便特意弄下,等学步时便从未离身。我只愿再有他拂佑,余下时光,运道从此也好了罢。”

宝玉只劝慰了不必伤感,道:“世事本无常,何苦宁信那些,卫世兄原不是那样人。”又拿杯请他吃了,卫若兰杯酒下肚,早换了颓色,只舒展了蹙眉,霁颜朗面复浅绽靥梨,笑道:“你表兄弟才离开会子,只不知王贤弟实乃才华横溢,又有奇绝酒令,早该一处同了吃酒,只由我这里陪他半日,已觉醉了。”宝蟠相看,宝玉笑问了:“此处王贤弟又待怎讲?”薛蟠拿杯吃尽,乜斜眼看他二人,口齿含糊的道了:“酒醉平常,人醉才真醉。”他三人自不理薛蟠散话。

卫若兰仰面一笑,道:“承蒙王云贤弟不弃,我二人才刚只两两结拜,故论了年庚齿序,只比我小二三岁,才敢窃称了贤弟,谁还同我争不成?”又看湘云道:“好兄弟,酒沉了?怎么不拿起杯吃了?”史湘云执杯道:“卫兄请!薛世兄,表兄请!此一杯可该贺了我和卫兄金兰之契!我便先干了。”话落早吃尽,几个人因同饮了,薛蟠拱手道:“我愿你二人天天来寻我吃酒。”宝玉只听此话不防笑潵了半杯酒,只好道了:“才吃了果肉想是噎着了,不防事。”伺候的小厮忙递上幅白手巾,宝玉轻拭手指,就见薛蟠只看湘云手,正想拿话来止他,便听薛蟠笑道:“嗳嗳,王兄台只生的一对妙手,我可该为他吃两杯了。”又看史湘云**不惊,只道:“薛爷又何必大惊小怪。”卫若兰便道:“古语有云,黄金有价情义无价,若兰承王贤弟青目,原意外之幸,并无敬贺之仪,此一枚麒麟配饰原是贤弟得遇才见了天日,才听王贤弟讲了一遍,只悉心珍持了十数年间。我只拟将此物复回赠了王贤弟,权可聊表今日初盟之谊,只不知贤弟肯笑纳否?”宝玉听此只先道了:“卫世兄重情重义,诚薄云天,令人佩服。只是金麒麟云……云表弟早也有一个的,莫若改了别物使得。”谑蟠笑道:“卫世兄敢是醉了,醉花了眼了不成了?特来取回自家宝贝,这会子又不要了!我今日这酒只为着皆瞧瞧金麒麟的?”

卫若兰一笑道:“想若兰将此麒麟失而复得已逾十数载,皆因王贤弟珍善备敛,才得有今日的话。倘原由我收着,竟再致不意遗落了他处,却遭货利之宵小拾得去,焉得重复此刻佳话?如此不若还由贤弟掌着的好。既然宝二爷才说了,王贤弟恰也有此玩意,等他日见了时,只把你的回赠了,倒使能加倍珍重也未可知。”

史湘云听他一番话,心里只肯伏默许,因笑道:“卫兄只道回赠,我今日又不曾拿了我的来,若只收了你的,如何使得?”卫若兰笑道:“我见贤弟你带的香囊倒别致新巧,若舍得,权且暂代下赠了。礼原不在轻重,只表了心意便是了。”原来卫若兰此来也备了谢礼的,却因见了王云(史湘云所乔装)实是风流俊俏,形容娟逸,堪称众里难寻的人物,不觉得只改了初衷的。

这史湘云今日女扮男装,自来便犹羡男儿纵横四海,自是不忿,又常看了英雄侠义戏文,只颇有心得,见了意中之人一处吃酒言欢,倒如登台作戏般节节把守,自认不露端倪。又见卫若兰彬挚款契,肝胆相照有情有礼,只怆感难得他多情如此,竟语塞了,便只看宝玉。

宝玉闻之大喜,早有绸缪他二人成双之念,口里便道:“今日来原为麒麟还巢,未想卫世兄只另备心肠,好个节外生花,真真始料不及之喜。卫世兄果然不是庸俗齑靡之辈!此也是你二人新主旧主之契,本不与旁人相干,既如此,我与文起表兄也只瞧着的。”说罢,早叫薛蟠始赌酒,二人便开对猜枚,宝玉一面却眼中余光体察了云兰默契,以此为得。史湘云本好顽的,此情直如登台反串别趣,然与卫若兰一见倾心又相共一场至此,更难禁多年来每每耿思神往,犹微敏慎度,只小心应对,惟恐叫看穿了他去,只顺从卫若兰因麒麟之便筹话与他相得益彰之庆,刻尽斟言酌嗔收放豪情,心面双重意味也难道尽。至薛蟠醉了,又使叫来歌姬一处作陪,只搂着道:“常日只道你们标致,如今比比王云兄素手,只是比你们的还嫩些。”宝兰见此不觉蹙眉,再奈着吃了两三杯,便称散了。

那卫若兰为不知自己今日竟得这般酒量,只吃得粉面霞飞。别时向着史湘云道:“改日还席,望小贤弟且勿推脱才是。”史湘云点头,拱手作辞,二人四目相对,卫若兰醉嵌靥梨,湘云忙看了地上,再称辞,因见卫若兰今日大有借酒借金兰之谊只浇愁的光景,只替他心疼日里家况。一时薛蟠送出门外,大家话别,各个辞了往回。

三日后,卫府果然遣人相邀,史湘云几日里记着卫若兰临别所嘱,每推了园子里诸事,只叫人拿着包袱在潇湘馆和宝林一处吃酒吃茶。听卫府来人,早向黛玉寝阁内装扮一新,黛玉使他原戴着自来那一枚金麒麟,便与宝玉同去了。

当天酒桌上请来聚宴的还有冯紫英,沈琼,陈子俊,薛蟠与来卫若兰家中访亲的一个表弟,也是英姿飒爽一流人物,只叫人作陪。酒席上不消说万分热闹。史湘云又是新客,交友结义之典历来书词戏文有载,加之谈吐挥洒妙语如珠,诗词歌赋令牌对联只无所不通,甄叫后来居上,潇洒跋扈了。

众人见他独占鳌头,赌酒鲜输,皆感佩倾伏无不认罚自醉,却哪里知道他只拟谑斗群豪,自编作剧乃寄痴情而发?又有宝兰二人左右艮佐,皆只赞此王云横空出世恰似驾驭麒麟自九天转尘降临,才幸得一日奇遇,继不复之典经,俱倾其所长,恣意抒发,只显得酒宴之上风光无限,逗嗔笑闹不绝,人人尽兴,个个称怀。宝玉自是悉知湘云这些手段,倒也不觉什么,惟多瞧了卫若兰而已。只薛蟠更流连懵懂的。至散时,宝玉拉了湘云早人告辞出来,薛忙也跟着一起辞了。

薛蟠往回路上只打问此王云出处,道:“倘再不据实讲出这位王兄台底细,我便向姨丈跟前,只亲问了他老人家去。”宝玉见他眼急,只得说明了,因马上谑笑道:“当日你道若因麒麟伏着他二人一段佳缘,必要他亲谢了你这大媒的,如何?已是同着吃了两遭酒,权可当做已谢过你了。”薛蟠听此,只驻马的喜道:“妙极,竟如我那已死去的柳义兄一般的,也好假扮的只改了身段的。”正自唏嘘,再看宝玉车马早走的远了。薛蟠这里信马由缰,只复思起早听了宝玉说起过,那麒麟原是史湘云捡得的,如何一见了王云一处吃酒时,便又忘了这话,自悔忘性大。再忆起那一日在他书房四人吃酒,他赞过王云手嫩的话,又懊恼一回。因思史湘云此典只合了柳湘莲早日兴趣,对柳湘莲英勇侠义,他此生里敬服的五体投地的,且事关他人清誉,自来只自诩倨傲不与俗流,是以并不思出了这风头,决计不说穿了去,且卫若兰对王云又殷勤尽心的,只等这个闷葫芦开了好果子,再图的自家的尊重和矜持岂不一件称心事,想知此,酒也醒了大半,只兴头头回去了。

此后,因宝玉谋掇进使会面,史湘云卫若兰始由麒麟结义起,共解意趣相投,善谊挚情至儿女相思,真真历验梁祝逸风,心底各叹生平无憾了。卫若兰情思彭拜,每望月慨叹道:“毕生耽忱佳缘若此,幸握良人,纵一生事业尽付东流,也足可抵过了。”卫若兰倾心史湘云由此可见。

时下因大观园人人皆知不日世泽延袭,正是两两眉飞,团团色舞。只宝玉自来不与众疾乐,出入事宜亦不苛责,倒成全了史湘云此段奇缘。林、尤、李、平等见面时,便闲话了史湘云此一风波,不过皆只许他能有正经结局罢了,正是:

麒麟作双人成对,谁道玉人比麒麟。

只说宝玉这里见史湘云此番终身大事在望,因向王夫人进言,提及湘云该有了婆家的话,王夫人点头也笑道:“若他有再结姻缘打算,等家下大事过了,也好尽力物色一番,再操办了他的喜事。”

谁知湘云却睡倒了,宝林早起听了史湘云卧病,忙顾着至他榻前看视。林黛玉见才一半日工夫,史湘云却忽自病沉至懒卧,深感惊异。湘云只见他夫妻近前垂询,脸先红了。林黛玉见情心下便明白几分,榻沿坐了拉手道:“我竟只少劝了你一句,谁知终闹到这幅光景了。前儿才见你,大家一处针黹说笑,又是几时只缠绵了床榻了?怎不早要告诉了我们?何智昏的如此!”史湘云握了黛玉手,只挣扎欠身看一回宝玉,道:“只望二哥哥几日里见了他时,千万别说了我这个样儿,他家里的形景都是知道的,还叫他烦恼不来呢,也免他再只操念我这头。原也没什么,我自知道的,只怕是劳乏了闹的,上夜里吃了饭吐了,昨儿一日里又懒怠吃饭。想不过睡上两三日,再吃了热粥便好了,实是不妨事,倒不用你们白担心。”黛玉止他道:“嗳,病的这样只管说了这些赶紧捂着要紧,我那里只叫快些弄了羊崽汤来,你趁热吃些,也能早好了。”瞬罢只扭头向门边侍立的贞儿吩咐了,贞儿答应着早回去了。史湘云点头谢了,依命躺好,怎奈头发昏,只是闭着眼。藕官翠缕伺候加了床被覆着,黛玉又使将窗屉合了。

宝玉椅上坐着,叹了道:“也是呢,前些日子我不答应了你出去,只又推了他们的酒会,便因怕你多受了外头风露之故。不应了你,你自然心里急,再连着去一处吃酒,有恐怕你神疲劳累了,这会子这么样儿,终究是难逃此一劫。你又哪里知道,自麒麟原分了雌雄的话在他们那些人里闹开了,卫世兄早早的也同我说过的,只嘱我仔细照看着你,还说了自你们初会时起,你只动辄蠢蠢,接连几次的一处,见了又少不得吃酒赌了酒令,恐与你身子有亏,你倒叫我不告诉他你认真病倒这里,焉知他已早料到了呢。”说着早见史湘云枕上转过面只杯里使帕捂嘴的哭,黛玉只禁宝玉不及,便只拉他使出去,又嘱了另安心静养,便辞出,二人只抽身的出来。

才进了院子,后头翠缕只跟上来回道:“这可该叫人速请了大夫来了。”宝玉听了只顿足道:“连你也糊涂了,到了这会子,竟未叫人叫了大夫来?”话音才落,就见平儿进院。原来丫头见宝林进屋,早往平儿处去了一个,平儿听湘云得病,即刻便赶了这里。进门见了宝玉黛玉已自屋内出来,平儿笑道:“我才听是病了,立刻打发几个人速叫请了大夫来怡红院,我先过来瞧瞧。”黛玉只摆手另勿进屋里去,只指一事拉了平儿一起往潇湘馆,嘱宝玉外屋坐着,等大夫底下来。

平儿笑道:“这会工夫园子里该都知道亲家奶奶卧病,你叫我跟了你来,底下还不知哪个又去问候着去。不如我叫了屋里人来,使守在半路上,只挡回凑热闹的。老太太不算,即便老人家来了,我们也比人先知道。”黛玉低头道:“二嫂子费心,不敢惊动嫂子屋里,我交代了他们一样的,只等大夫给了方子,他吃了药好些了,也只好奈着几房里人进屋探视。已是这们着,只好瞧着去。”说话进了屋里,便问人高汤炖的怎样了,又请平儿坐,使人拿茶来。平儿坐下便使棉儿同往厨下瞧着,等汤好了时,再伺候一起拿过去,又叫人只往沁芳桥上看着,双儿领命的去了。平儿吃了茶,便打听麒麟的话,黛玉只欲岔开话题,平儿心里便有些明白,因说了园里几个学生的话,就听丫头回话王夫人正往怡红院去了,妯娌二人听了忙起身出屋,平儿一面往外一面另人拿了高汤往怡红院。

等林平二人到了时,湘云才吃了药,跟来抬着汤钵子的几个丫头依命将瓷钵坐在屋外茶炉上,黛玉亲看汤,一面使宝玉先回屋吃了饭,黛玉又另藕官拿碗来舀了汤便一起进来,见王夫人已坐在史湘云榻前杌上,嘘问长短。润格近边进汤,史湘云见都来了,叫伺候披了褂子只坐起,因靠着拿小勺咽了两口热汤,就见尤氏李纨也进来探视,胡氏彦氏进来问了安,便退出外屋伺候。众人只站着坐着,皆拿话宽慰史湘云,见他喝汤看是香甜,说了几句恐扰了静休又无碍的话,便渐辞去,众人扶了王夫人去了,黛玉至后嘱了润格守着暂住这里几日,又说了明儿再来看他,便辞了史湘云回来。

只说至夜,宝林二人枕上闲话,不觉说起史湘云。黛玉合掌颌鬓处侧对着宝玉,眼只看帐顶的道:“云儿一辈子不伏你们男子,自来看你也是恨其不争的,却由性儿同你外头混闹了一程,便因娇弱只染了风露只受苦了。尽管得病一场,只等着明儿一好了,便可又道了无怨无悔的,倒是给麒麟的话又添了多少风景呢。叫旁人说起来,也是极风流的佳话而已,岂知当局人的苦楚煎熬。真真叫人可叹又可伤。”宝玉只两手四指互交了,掌心垫了后脑平躺,扭头看黛玉说完,也只瞧帐顶的道:“世人只见一对佳偶,便道二人只奢靡时尚又骄兴的,哪里又管了两个人心肠。只想云妹妹和卫若兰,云妹妹霜居尽废韶华,养育稚子不啻停机之德。那若兰世兄眷属早染疾不治,又不曾妄义只唾弃了另娶一个当家主事,多少年医药不断,只盼他那奶奶又好起来的。他二人皆煎熬着打发了许多日子,才得今日柳暗花明了局。人只闻其善不察其苦,也不管各人倒不干不净的,尽知凭私癔好积了怨望,只不忿天地公道此等圭臬,也难怪人只分了高低贵贱。”黛玉懒卧软榻拥衾馨香,眯眼娇欠只合眼道:“云儿此一番得偿所愿,也算梅开二度了。我倒羡慕他只和你一般抛头露面,尽意顽闹,我也说不得忌讳嫌疑的散话去。原只道他有些疯魔的,如今只应了麒麟上头。”宝玉听了便将湘云在外头一处只酒桌上情形向他说了一遍,黛玉只听的张目唏嘘,道:“这回云儿算闹了一场传奇。他才一见了那一位,便早见异思迁的,同了一处吃酒,又只做的那般,认真张杨万,不过为的后头再有了缘法。我只不知你和云儿只倒了过子,如今云儿又爱往你们爷们队里只占尽风光。我只叹他为闺阁争得一口气好的,云儿本风貌性格风流,只闹出这一场花好月圆的事故,谁可替代?倒净学着戏里的模子,莫若戏里的行事便是外头的规矩不成?我只伏他此番为情为义的胆识爽利,也无人可比了去。平日只道他憨顽,哪里又料到他各人志气若此。”宝玉听只面带笑意,却眼里发热,遂叹了道:“只盼着他二人早结秦晋,好做完麒麟佳话。”黛玉只点头而已,一夜无话。

史湘云这里将息月余已体健如初,且早趁空只捉笔抒发感怀,又挑出几阕叫宝玉瞧了再拿与卫若兰使看了。卫若兰见了旋又回复了来,不过“金风玉露”“共剪西窗烛。一抹朱弦新按曲。更遣歌喉细逐。明朝匹马西风。黄云衰草重重。试问剑歌悲壮,何如玉指轻拢。”诸如此类,或抄或自撰写了,以慰湘云耽忱。又过了几日,又同了宝玉出席外头酒会。众人见他只以男子装色相对,便更拿出同类礼见相交,诸人依了序齿彼此胡乱相称赌酒寄文,只任他二人尽醉此间风景,凭添生趣而已。此本人心公道所在,哪个又肯善辞其他,反讨了众矢之的?惟薛蟠同桌见都不说起此“王云”真尊,也便装不知,见史湘云混若孤月浮映众星,辉芒四射,直与柳湘莲当日风头一般无二,为众目瞻仰,谈宴间竟比人更加敬重有度,只另宝玉湘云二人纳罕。

此日宝玉自外头回来,已近申时,等进了屋里,见桂儿正在书案前坐着写字。桂儿见进来,起身过来接着,扶了往桌边坐下,丫头拿茶上来,宝玉吃茶看黛玉,笑道:“这会子了,还赶着教子呢么?”黛玉另屋里人伺候使换下客服,那里坐着笑道:“我哪里竟那样刻毒,原早叫他回屋,今儿园子里过寿,又吃酒看戏,早疯了一天了,也该乏了。你和云儿撂下酒杯,只跟了薛家大爷去了,想半日没见着你,只管混赖了这里,还道和你说说话,向你道了昏,再回房呢。”宝玉笑道:“只管在我这里学做这些陈规旧矩,虚华绵礼的,只防人前不要去了大皱褶便罢了,何苦白受累,可该不象我了。麟儿快别还坐了那里用功,这里吃口茶,歇歇儿。”

桂儿听叫离了书案走过来,站着道:“父亲说的,儿子记下了。”说话道了安,走近却附耳的低语了,宝玉览他使近旁坐了,看着笑道:“怪道是原为了他。”见桂儿只看黛玉,便向黛玉道:“你只把那劳什骨子当了宝贝,可不是剖腹藏珠又怎么,倒叫大宝贝还惦记去。原先不过为了上头有个老祖宗罢了,依我竟不值得掖着藏着的,那么个小顽意儿,若不防只又翻找的不见了,还不同闹丢了一样?莫若叫哥儿一径戴着去,跟前人时时可见,岂不稳妥些?我只说亏了他也爱那个小东西。”黛玉叹了,使雪雁取出,接了只亲为哥儿戴着,因是手指轻戳了额角道:“我竟不知何时我倒成了恶人了,竟巴巴僭越了我,才等人回来讨这个!真真父子一对儿的呆子。“桂儿至此方喜形于色的,忙打了千儿的道了安定,道:“也叫老祖宗也瞧瞧去。”便兴头头只辞了去了。黛玉见去,又提起桂儿与润格的话,宝玉问了史湘云也有另他姐弟做亲的打算,只点头。

宝玉因向案上看了,见桂儿所写不过些不成文的字句,遂坐了拿笔临帖起来。黛玉灯下自是领着几个人针黹一回。又见林之孝家的带人来查夜,因请入使吃了茶,林家的才去了,黛玉因笑道:“这个林奶奶平日里爱装病,总因听是我们家世爵将复袭了,倒是寻夜也亲来跟着,又当回事儿了。”宝玉手里写字,只笑道:“只怕听了那样好话,心里一高兴起来,病恼也忽刺了去了也是有的。”说着话,见诸人伺候拿水进来,方才各自收了手,房里人伺候二人盥手,伏侍的歇下。

早起漱洗了正吃茶,便有子初桂哥儿润格结伴道省,姐弟几个依命坐着,黛玉叫拿果子使吃,那桂儿只是提起话头理论自如的,又言谈惊座似有无尽的才思赋绪,黛玉心下纳罕,细觑哥儿神志,也觉与前不同似的,一时便忖哥儿襟前所佩戴通灵宝玉,只悔曾叫他取下了,若常日如此才好。子初向格子上翻察所取书册,润格坐着吃茶,听桂哥儿说话,也不答言。桂儿又只笑道:“史哥哥的金麒麟还换了,只不知原先那一个又给了哪个顽去。”宝玉笑道:“你不是也想拿了顽?”桂儿摇头道:“听园子里已有了三个金麒麟的,我是不要那样人人都有的俗物的。”黛玉便道:“我劝你,也不可太骄了去。”桂儿便不敢再说,又见子初捧了几册书籍离了书橱,桂儿便趁机拉了润格使去,见姐弟几个辞了去了。屋里早传了饭伺候,不提。

只说贾政因操念复试,诸孙晨省,别无可道,只把应试、光宗耀祖的话讲了使听。此日,园中为贾赦作阴寿,合家并族人致礼饮宴罢,吃茶闲话一回世袭题记,一时族中来的几个男丁辞去,贾政便另诸亲丁也散了,只叫桂、棠、初三个学生跟着至书房。

贾政进屋中落坐,早使他哥三个也坐着,只拿起桌上邸报示意了道:“不日就是场期,我早叫人告诉过你们老子娘,想必各人屋里也早预备齐了的,到了日子你几个便同下了场子。当日我也蒙朝堂钦点过学差,试题平日讲的,左不过那些,便细细解了你们听得明白,也奈何不了答题只凭各人笔下生花去。且看举国生员挤挤,可知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句话是不错的。万不可管窥蠡测,只许各人下了多少工夫的。再有伤仲永一文,也可得细品文中道理,该防着倒做了那伤仲永的父亲,沾沾自得,反妄了上进心去。”

哥三个听贾政说完,只齐声应了“是”。桂儿便站起笑道:“太爷说的那篇文章,孙儿早已抄写过几遍。想那伤仲永之父,自然是因爱惜儿子的才气,又骄负自满无力克当伤仲永天生的聪颖觉悟,才闹到那样结果。原是各人无福,白白耽误了伤仲永日后成了大器。只孙儿一向除了学里业师与太爷教导督促,只有母亲时常问起写字功课的话,我父亲倒是罢了。所以孙儿幸无有文中的范样,恰好只防了只入了这样教化人的典故覆辙。”说了便只打了撒手。贾政见此嫡孙服帽精致,品貌娟逸,只与宝玉先时一般的秀色夺人,听了吃茶,使原坐着,道:“我才刚如何说的,虽则桂儿情不对景,却听了一番话说,倒察觉似乎有了同药不同汤之讥了?”说只笑了,又捋须看初棠二人,道:“这便可称了是什么?你二人也说来。”子初因向贾棠附耳几句,贾棠听了站起道:“桂儿的话,连我也听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呢。便是宝二叔原不理论他平日读书,他各人这会子倒沾沾自喜的,一派的自以为是。难道竟不明白文中只骄兵必败的旨寓么?”贾政点头,早止了贾棠道:“棠儿学舌倒也巧,分明是你从义弟才教了你说的,你也慷慨的很。桂儿你也听了棠儿说的,你也不用委屈,我只断你并无骄矜得意的心思就是了。”桂儿方欢喜,忙起身揖了谢道:“太爷果然洞若观火的,正该谢过老人家!”贾政点头笑道:“这娇纵之心最须仔细要紧。虔心秉承先贤遗绪,方能修得来日于国于家有用之身。”桂儿应了“是”,才坐了,早又向初棠二人挤眉弄眼的,他二人只装没看见。

又听贾政道:“我今日叫了你们来,原为上日往书院会了你们业师,我的话也是你们代儒的意思。师祖在你们肄业中哪怕有了丁点进益成就,便敏意耽心,又恐或生了学而自足的苦心,要你们知道。”哥几个早应了“谨遵太爷训示”。贾政℃道:“桂儿近日学堂之上,只破题作文解答通透,有言则遣词精确,文理臻达,下笔朗朗语句昌明,典机恰当。较之先时如若心思洞开,不知是何缘故。我拿来先后两篇命题相同的文笔,如何头里只尽搪塞又抄袭敷衍的惫癩意味满纸,又断章离意,却后作的只一气呵成,似话里有话,落笔也觉意犹未尽,此连我也不知前后反差的道理,莫不是先前那一篇是抱病作来的不成?究竟是何缘故,你各人不妨说来听听。”桂哥儿听此只唬的起立,心忖必是代儒向他祖父告发他不用功的意思,站立半日不知如何回复。那子初乜斜的一眼偷看桂儿胸前通灵宝玉,贾棠也明白几分,却不敢据此开口,恐自己言出不达其衷,反惹了晦气。

贾政早察情,因拿眼扫过桂儿所戴的五彩晶莹的玉石,才看原是早日里那一枚通灵宝玉,轻声叹了,因思长训半日,也可止了,免得小孩子消化不及的,又心疼严苛了去。便命:“都散了去罢。”哥三个听使去,方心里宽松了,只小心辞过,出来直至稻香村外,方始大声说笑起来。

等各个回了堂前,只将上头的话禀告了,平儿贾琏那里自是商榷一番。子初依母命只临阵磨枪的。倒是桂儿竟如是无事人一般,下了学回来便叫小厮跟着往沁芳池垂钓,或寻了润格处二人闲话对弈半日。贾政打听了此话,只思不可逼紧了去,恐闷出好歹来倒大发了,且由他去,料他心里未必毫无算计的。

此一日午错,便有贾蓉奉贾珍命进园来请宝玉,只传话使即刻过兵侍府,说完便先辞过这里的去了。黛玉带着屋里人取出袍服伺候添换,门口早命拉马的等着,宝玉穿戴整齐才出院门,便见湘云早又一身男子装扮,棕红宝驹上端坐,口里只道要同了一道出园去,宝玉不及说他,只顾接了马鞭踩蹬上马,茗烟李贵带人跟着,一行人往贾珍这边来。

离大门尚一箭之地,只见门口几个人站着看向路口,那边又有营里的护着一华丽轿辇,近时却看贾珍正在人前,见来早迎上来。宝玉忙下马见过了,贾珍先走近附耳的嘱道:“北静王爷大驾来此已有一盏茶工夫,正在堂上侯着。”宝玉听此早慌了,“嗳”了一声,只顾看了史湘云一眼,忙忙道:“大哥哥如何不陪着,反倒门前等我。”贾珍笑道:“先兰儿到了,正在请茶闲话的陪坐着,我方应了王命出来迎你。”说话拉宝玉上阶,又回头询看史湘云,宝玉顿足,招手叫近茗烟只耳语几句。

只说史湘云日里每使丫头留意窥察宝玉,听是出园,便要厮跟着同顽一回,却未想来了贾珍这里,只好远处驻马的看着,见他兄弟交颈低语,正没主意,见茗烟领了话过来打千道:“二爷命奴才还送了奶奶原回园里去,今儿只好罢了。”说话也不等湘云答话,早上了宝玉坐骑,过来一手牵了湘云马缰,便掉了头。史湘云早月前使寻了相马人购置了一匹赤兔宝骏,又央了宝玉,为教习了马术,近日在园内空地上恋骑马不缀,只闻鸡起舞披星戴月的熟习驾驭鞭策,正在兴头上,不想才打马的出来,又遭今日异情,不及理论,只挥鞭夺缰打头便策马的回去。茗烟忙喝马的跟上他,伺候的送回园中方过来。

宝玉只看史湘云打马的去了,见贾珍也观望史湘云去影,忙道:“先觐见王爷要紧!”贾珍回神,打头进了。宝玉跟着踏入正院,一眼便见正房堂前水溶玉驾,秉午甬路两侧王驾随侍排列,长府官早向内通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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