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迎春回娘家住了三五天,这边孙绍祖便急忙派人来接,迎春本不愿回,又惧怕孙绍祖之恶,赖了好一会儿,才哭哭啼啼地回去。邢夫人不在意,见迎春这样,少不得假意宽慰宽慰,道:“你们年轻夫妻,自然是这样子,有何事不好,忍忍便过去了,何必又在这里一把泪一把鼻涕地掉。”说着,邢夫人拉着迎春出了门。迎春亦不好说什么,就回了孙家。
原来孙绍祖因迎春不在家,赖在贾府不愿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又见她一回来就满眼泪痕,心下便猜着了迎春又在娘家面前说了许多不好的闲话,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迎春的鼻子就骂起来,迎春不闻不问,心里只想着邢夫人才嘱咐的“忍忍就过去了”。不料孙绍祖是个爆竹脾气,一点就炸,看迎春没反应,便一巴掌呼上去,瞪着眼睛,急得满脸火色。
“你还以为你是往日贾家贵小姐,在这里给我充什么大头鬼!”迎春不敢顶嘴,低着头抹着眼泪。日日如此,迎春身子倒酿下大病。
孙绍祖因公务在身,一时半会儿不在家。只因官场上失意,气无处发泄,一回到家,便对着迎春拳打脚踢。绣橘忙上来劝说:“大爷,咱们奶奶已有了身孕,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孙绍祖疑心,便立刻找来大夫一看,果然有孕,便不再打迎春,却仍撂下狠话:“你最好给咱们孙家生个大胖娃。”
眼看孙家入不敷出,孙绍祖便怂恿迎春去找贾家,“你如今有了身孕,他们也该送点钱来给你照料身子。他们既不给,你就主动要。”迎春无法拒绝,又不好意思向贾府提,被孙绍祖强行送回贾家探亲时,终究没有开口。
孙绍祖得知,便扇了迎春一巴掌,怒斥道:“没用的婆娘!要你办点事也办不好!我忍你好几日,你越发得意了。”迎春止不住地哭,也不敢反驳。孙绍祖见状,越发得意,一脚便提到迎春腹部,引得迎春小产。
大夫赶忙来了,也救不了。只可怜道:“那是个已经成形的女胎,不过只要保养好身子,再次有喜还是很容易的。”那孙绍祖越听越生气,便把大夫赶走,把刚刚小产的迎春赶出房,赶去下人房里。“真晦气!”孙绍祖夜晚便找房里的丫鬟宠幸。
没过几日,迎春便瘦骨嶙峋,那丫鬟仗着孙绍祖的恩宠,横行霸道,对迎春不闻不问,生生熬出了病。那日绣橘跟着几个小厮外出,恰好遇见曾在宝玉房里,后被撵出来的媚人,想来已有几年没见了。
绣橘拍了拍她,道:“可是媚人姐姐?”媚人细细打量了一番也没认出来绣橘,满腹疑惑。绣橘小声说道:“我是贾府二小姐房里的绣橘啊。”媚人猛吃一惊,不敢相信眼前憔悴万分的女子是曾经娇生惯养的绣橘。
媚人道:“你如何在这里?”绣橘眼睛红了,把迎春嫁到孙绍祖家,如何受虐都告诉了媚人。两人只是一叹,媚人便问如何不告诉贾家。绣橘低了低头,摆了摆手,叹道:“你还以为现在如当日可以一手遮天吗?”媚人劝道:“这么大的事,总得和太太说一下罢。”绣橘哭道:“正是呢!我尚且担心二小姐的身子,可能熬不过这个秋天了。”
媚人道:“你叫二小姐写封信,偷偷带给我,我给你们带回去给太太!”绣橘答应着,赶回孙家,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迎春。贾迎春低头沉默不语,只是读着太上感应篇。绣橘便低声道:“姑娘,别看了。姑娘,为自己做一次主吧。”迎春心一颤,缓缓抬眸,思绪流转,望向外头尚且有一点微光的窗户,点点头,提笔写信。
过了几日,王夫人便派人来接迎春,说是巧姐生日,孙家人只好放,那孙绍祖不知从哪得知了她通风报信,找娘家人替他出气,暗暗生气,脑子里便充斥着迎春如何大不敬,如何不遵守妇道,天天往娘家跑,不把孙家放眼里。越发气得两眼直瞪,不在话下。
且说迎春回到了贾家,与众姊妹相拥一场,王夫人看到迎春脸色苍白,骨瘦嶙峋,心疼地叫我的儿。和探春相谈时,只闻探春说如今的收入,也撑不太久,只求别再出什么乱子,自己心也凉了半分。王夫人时时来安慰迎春,不巧孙家人派人一催再催,要尽快回去,迎春又与王夫人相哭一场。
有一个婆子来报,司棋听闻姑娘回来了,求着要见一见姑娘。迎春和绣橘便出门去了王善保家,司棋早已等待半天,见了迎春,眼泪簌簌直流,待身边无人,只剩迎春和绣橘,才将体己话同她们讲。原来自司棋离家后,暂住在王善保家,潘又安懦弱逃跑,等了好久还没回来,家人羞愧,想赶紧找个小厮给许配出去,不料司棋这个人如此性烈,偏生要等潘又安。
司棋道:“我和他有婚约,我一生只认这一个人,他们却要逼着我嫁人,表兄迟迟不归,昨儿听闻小姐回府,故想求来一见,一是叙旧,二是求小姐替我辩辩。”
迎春听罢,早就红了眼,却道:“我如何保得了你,我连自己也难保。父母之言,如何能违背,这都是命。”司棋道:“小姐还是如此,感恩小姐今日能来一见,或许这是最后一面,望小姐日后好好儿地,只是一句话我偏不信,我不信什么命不命的,事在人为。”
迎春走后两日,司棋日日守着那份婚约,看着外头大雨滂沱,内心更不是滋味,再盼了几日,父母把司棋接走了,好说歹说,也没劝动司棋,他爸发狠了,把司棋绑在家中,私下许好了婚姻,过几日就发嫁,家里虽不多钱,仍是弄得红红火火。司棋在家大闹一番,砸的砸,丢的丢,她母亲扇了她几个耳光,大骂道:“你个没良心的!还等着那个男人干什么!今日是你的大好日子,别跟我整这些!”说罢把司棋和潘又安的婚约撕成两半。
司棋哭倒在地,颤抖着手捡起撕碎的婚约,他父亲蹲下,拍拍她的背道:“好孩子,听我们的,以后有的是好日子过。”司棋冷笑一声:“好日子?”忽闻外头吵吵嚷嚷,司棋父母面露喜色道:“想必是他们来接人了。”他们出门一看,却是冒雨前来的潘又安。
潘又安站在门口大喊:“司棋!”司棋喜出望外,跑了出来,见了潘又安,好容易盼到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花了妆。正要开口说私奔,不料潘又安却笑说:“妹妹大喜。”司棋面色难看,轻声问道:“你这话是故意气我呢!”
潘又安唯唯诺诺地道:“父母之言如何能违背呢。我没能力,我,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司棋听了,如五雷轰顶,讥笑了几声,摇摇摆摆走出门,外头仍下着大雨,父母还以为她要安心出嫁,便急着说:“大雨呢!回来吧!”
司棋冷漠地回过头去,嘴角抽搐了一下,像在说些什么,直勾勾看着潘又安,看着他低着头。司棋深吸了一口气,一头碰向墙壁,血流满地,倒在雨里。潘又安哭道:“司棋!”司棋父母哭着喊着来扶尸,一时间乱成一锅粥。
消息传到了迎春耳朵里,她只是哭着叠被褥,绣橘小声宽慰。这贾迎春在后院的屋里独自一人坐着,外头月光还皎洁,她不免想起往日在紫菱洲的日子,心里像打翻了各色酱料,五味杂陈,眼睛涩涩的,却没有了泪,她打开首饰盒,戴上那一串茉莉花项链,轻轻抚摸着,思绪便随着月光流回了那些年在大观园里的日子。
心下想着:当初众姊妹是何等欢乐,如今嫁了人,怎么落得如此地步。司棋,怎么一下子便撒手人寰了。
她收拾好后,慢慢走到前屋,只听见孙绍祖在说些什么,迎春细心留意,孙绍祖道:“前几日我出去办事,偶然遇到了忠顺王爷的下人,曾和我有过旧交情,说已经打探到了,岳父那边,”迎春心一紧,再听下去:“勾结官司,交通外官,恃强凌弱,事情已经败露了,就差报官了。”孙绍祖又笑道:“她只当自己还是千金万金小姐呢!”
贾迎春心灰意冷,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家里那些事,只是不管不顾,只愿不牵扯到自己罢了,况且自己又手无缚鸡之力。想着,身子一软,胸口闷闷的,小腹剧痛,倒吐了一口血。迎春看时,万念俱灰,扶着墙边哭边走回后院的房里,取下装束,倒头就睡,手里紧紧握着那串茉莉花项链。
迎春翻来覆去睡不着,耳畔忽听到姊妹们亲切的笑声,“二姐姐。”迎春浅笑着点点头,对着窗子招招手,“来,姐姐在这。”不想走过来的却是孙绍祖,孙绍祖的脸宛如一匹恶狼,凶神恶煞道:“你刚刚分明在偷听!”迎春还欲争辩,头已着了孙绍祖一拳。
迎春嘴里似乎要说些什么,双手无力垂下,寒风刮过,香消玉殒。孙绍祖踢了踢,见她没反应,将手指伸到迎春鼻子下,发现没了气息,便找孙婆婆商量。孙婆婆直叫晦气,赶忙去请大夫,却被孙绍祖阻止:“她看着也死了,何必再请大夫。草草葬了得了。”孙绍祖随便派人去贾府说明情况,草草了事。
原来那王夫人正在房里和薛姨妈谈话,薛姨妈叹道:“可还不是这样吗,每日每夜地吵嚷,没得叫人厌烦,得亏昨日蟠儿有事出了趟远门,这才消停了一会儿。”王夫人道:“那宝丫头呢?”薛姨妈抹抹泪,道:“更别提了,每夜做女红做到半夜,眼看那蜡都要燃尽了,白天还要遭气受,我说那日中午怎么不见宝钗午睡,原来偷偷跑到香菱房里,两个人抱着哭呢!”
王夫人听了不免伤心起来,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又问:“那宫里有什么消息没?”薛姨妈道:“再等等罢。”王夫人点点头,“只是可怜了宝丫头,叫她得空多来玩儿,省得在家还要受气。”薛姨妈点点头。
“对了。”王夫人忽然想起前儿娘家有人送信来,说王子腾被调回金陵,半个月后启程。王夫人拿出信儿,递给薛姨妈,向她把信中的内容说了一遍。薛姨妈空拿着信皱皱眉头,“这……”话音刚落,那边平儿就来请王夫人过去,薛姨妈这边亦回家,不提。
原来孙家有人派来先回了王熙凤,王熙凤便赶忙派平儿来请王夫人,王熙凤早在屋内等候,见了王夫人,不禁哭倒在她怀里,抽抽噎噎,道:“孙家刚刚派人来信儿,说迎春妹妹殁了……”
王夫人一时掌不住,泪止不住往下流,两人又搂着哭了好一会儿,才被平儿劝住了,两人收拾收拾着装,忐忑不安地前去告诉老太太。
老太太得知了只靠着鸳鸯大哭起来,指着贾赦和邢夫人骂:“她还不到十七!才离了我几天啊,就这样子离我而去了。你们做父母的一点也不关心儿女,我只管你们要孩子!”说着哭得止不住,鸳鸯忙在一旁轻轻拍打安抚。邢夫人拿着手帕擦擦眼角,贾赦呆在原地,原来贾赦早知道了这消息,私底下又逼着孙绍祖交了两千两银子才算完事。正是: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又说那薛姨妈回了家去,屋内平静,倒心生疑虑,往屋里走去,却看到夏金桂和香菱坐着聊天,转头回到房内找宝钗。
那夏金桂问:“你原来是哪儿的?”香菱摇摇头。夏金桂又问:“你当真不记得了?”香菱苦笑着道:“当真不记得了。”夏金桂笑道:“我知道你是哪儿的人。看你面貌便知道,自小我跟着我父亲到南方时,那里的人生得也像你这般小巧玲珑,稚嫩可爱的。”香菱抬起头来,看着夏金桂。
夏金桂道:“这夹竹桃栗子糕是大爷买的,我也吃腻了,剩下两块就给你吃吧。”香菱道:“谢奶奶,我拿回去吃吧。”夏金桂道:“现在如何不能吃?只怕你是嫌弃我的东西小器,不和你的身份?”香菱急得摇头,连吃了两块糕,噎得不行,宝蟾便端来了桂枝汤,给香菱喝。金桂笑说:“以后回了江南,天天吃这些糕点如何?”香菱满心疑惑。
夏金桂忽然站起,吓得香菱亦站了起来。夏金桂道:“大爷就要回来了,前儿我已经和他商量过了,要把你卖到苏州去。”香菱听了忙跪下哭道:“奶奶,奶奶求求你。”夏金桂不容分说,“你不是一天到晚都想着回家吗?我这就带你回去。”说罢,便唤宝蟾把香菱拉了下去。
香菱哭道:“奶奶求求你,别卖我,我做牛做马,奶奶求求你,别再卖我了。”宝蟾拖着香菱,冷笑道:“家去,不好吗?”香菱被拉扯着扔出了门,一头栽在地下。宝钗闻声而来扶起香菱,道:“嫂子这是又怎么了?”夏金桂鼻子哼哼,指着香菱道:“秋菱,你别不识好歹,我如今放你家去,对你是莫大的恩情了!”
香菱跪向宝钗道:“姑娘姑娘,求求了,千万别卖我姑娘我求你看着从小的情,别卖我。”宝钗听着心疼,见薛姨妈气气地赶来,道:“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这还了得,我看通通卖了干净!”
宝钗拉住薛姨妈,说到:“妈,你何必动怒,香菱以后跟了我罢。”香菱哭向宝钗:“姑娘我以后做牛做马,我也不出这个家。”宝钗拉起香菱,带着他回了房。夏金桂冷笑了几声,摇摇摆摆走了。
那香菱跟宝钗回了房,宝钗细心宽慰她道:“你放心,我不会卖你,都是哄你玩儿呢,你安心在我这里服侍我,过两日好了,过去认个错儿,还和以前一样啊。”自己说着,亦动容起来。香菱哭道:“怕是没机会了。”臻儿带着香菱去洗漱一番,过了半月,渐渐无事。
一日夜渐深,宝钗还在做着女红,眼圈都红了,忽听见香菱嚷嚷了几句,便过去看看她,细心听,原来她说的是,“千万别卖我。”宝钗心疼地抚摸了一下香菱,忽而感觉她的头脑发烫,忙惊了起来,派人去叫大夫,只是夜深人静,叫个大夫也不及时。宝钗急得不知所措,问道:“怎么会这样呢!”命人唤了宝蟾过来,那宝蟾道:“这个香菱天天惹奶奶不开心,奶奶不过这几日动了气,罚她在门口跪了半夜,不料他就这样了。”说罢就回去了,跟金桂两人在屋里笑道:“这香菱只怕没命回乡了。”
香菱满头大汗,神志不清,忽然看到两个人一面走来,仔细一瞧,原来是甄士隐和封氏,香菱笑笑,跌入他们的怀里,“爹,娘,你们终于来了。”转眼又看见一僧一道在狂笑不止,“你说的胭脂记就是她?”“正是”香菱要逃,却被叫住,道:“英莲!”香菱回过头,原是父母在拿着拨浪鼓逗自己。香菱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原来是宝钗听见香菱在叫爹娘,心下便知道他又记起孩童时候,便在箱子里拿出一个拨浪鼓,在香菱面前摇了起来,“香菱,香菱,你瞧瞧这是不是你家乡的玩具?”原来是当年在人贩子手中买来时一并送的旧物,当年香菱看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如今越发记起以前的事情来。
香菱微微睁眼,便要伸手去拿,“姑娘,姑娘,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宝钗忙问记起了什么。外头忽下起雨来,眼看着大夫一时是不能到的了。宝钗亲眼看着香菱气息微弱,笑道:“姑娘,姑娘,我家在姑…苏,我叫甄…英…莲…”宝钗忍痛点点头,喊到:“英莲,英莲,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姑苏玩,英莲。”香菱笑了笑,要抓拨浪鼓的手忽然倒下,残荷破莲花凋零,香魂终散归故里。
次日薛姨妈紧备着丧事,宝钗带宝玉来瞧瞧香菱的尸首,宝玉痛哭了一场。黛玉身子不好,想到当年香菱苦心学诗的痴样,不免痛心起来,怕见了更止不住,遂不再见面。
宝玉瞧完香菱,便三天两日去看看黛玉,多少宽慰一点,然更多的却是两人一齐哭起来,反倒要紫鹃,雪雁等人劝导。黛玉见窗外潇湘馆内的竹子稀疏了不少,心里愁闷起来,不免想到日后如何,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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