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续:宝玉云游记》第一卷《残园泣血》第四章:乡音暖:刘姥姥探残园
腊月初八的风,是裹着冰碴子往人骨头缝里钻的。铅灰色的天穹像被揉皱的旧棉絮,沉沉压在头顶,连呼吸都裹着寒气,吸进肺里像吞了碎冰,呛得人忍不住弓着腰咳嗽,眼泪混着白雾从眼角滚下来,落在衣襟上,瞬间凝成小冰晶 —— 那冰晶沾在粗布袄上,像撒了把碎钻,却半点不暖,只透着刺骨的凉,连脖颈间的碎发都冻得发硬,贴在皮肤上发痒。刘姥姥怀里揣着个油布包,里面是两斤腊肉 —— 用粗麻绳十字交叉捆得紧实,勒出深深的肉纹,油皮纸被猪油浸得油亮透光,能看见深褐色的肌理里嵌着雪粒,是她从镇上往回走时沾的,冻得硬邦邦的,隔着布都能摸到肉的纹理,连肥瘦相间的层次都清晰可辨。这腊肉来得不易,是她攒了半个月的鸡蛋,每天天不亮就踮着脚去鸡窝捡蛋,生怕惊飞了鸡,把蛋小心放在竹篮里,垫着干草防磕碰,挨家挨户跟邻里换了三十七个铜钱 —— 张婶换了五个,还特意多给了个鹅蛋;李伯换了八个,说 “老嫂子心善,该多帮衬”;连隔壁聋奶奶都凑了三个,颤巍巍地塞给她,说 “给老亲家补补身子,别让人家笑话咱乡下小气”。又踩着没脚踝的霜雪跑了三里地,鞋底子沾着雪冻成硬壳,每走一步都 “咯吱” 响,像踩在碎玻璃上,才在 “王记肉铺” 买到的 —— 掌柜的见她指节裂着小口,渗着血丝,指缝里还沾着麦麸,额外多切了块带皮的五花肉,肥瘦比例正好,她赶紧用油纸包了三层,塞进布包最里面,连碰都舍不得多碰,生怕碰坏了这宝贝,一路走一路用手护着,像护着自家孩子。
另一只肩上扛的粗布包更沉,足有十斤重,是家里最后一袋新磨的白面。布包是她年轻时给丈夫织的,蓝底白花的纹样早被岁月洗得发淡,像蒙了层灰,边角磨出细密的毛边,针脚处缝着两处补丁 —— 去年板儿追蝴蝶时扯破的,当时板儿红着眼圈说 “姥姥对不起”,眼泪掉在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连夜坐在油灯下,就着微弱的灯光,用同色粗线细细缝补,针脚密得像鱼鳞,每一针都对着灯看,生怕缝歪了,线不够了就拆了自己的旧袜子接,不细看竟瞧不出来。刘姥姥怕布包晃荡,用麻绳在肩上绕了两圈,勒得锁骨生疼,留下一道红印,却时不时用手托一下包底,指节捏得发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京城赶。走了没多远,她就觉得肩膀发麻,像压了块石头,只能换个肩膀扛,粗布磨得皮肤疼,却不敢停下 —— 她知道,这袋白面是老亲家的救命粮,老太太牙口不好,只能喝软粥,可不能耽误了。
脚下的土路冻得硬邦邦的,车辙印里结着薄冰,像一面面碎镜子,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冷光,晃得人眼睛疼。每走一步都要先把脚踩实,再慢慢挪,生怕脚下一滑摔了东西 —— 那白面是给老亲家煮粥的,老太太牙口不好,软和的粥最合胃口;腊肉是给宝玉和宝钗补身子的,听说他们日子难,定是许久没沾荤腥了,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亏了。她的棉鞋是前年冬至做的,鞋底的千层底早磨平了,露出里面的麻线,像老人的筋骨,鞋帮上沾的泥块冻成硬壳,走起来 “咯吱咯吱” 响,像揣了两块碎玻璃在鞋底,硌得脚趾生疼,每走一步都要倒吸凉气。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她实在撑不住,靠在路边的老槐树下歇脚,树干上的树皮冻得发脆,一碰就掉渣,落在雪地里碎成粉末,沾在她的棉袄上。她掏出怀里的烤红薯 —— 是板儿早起特意给她烤的,用粗纸包了三层,还带着点余温,红薯皮上沾着炭灰,黑乎乎的,却透着甜香 —— 咬一口,甜香的热气顺着喉咙往下滑,暖了五脏六腑,连冻得发僵的手指都有了点知觉,能灵活地捏着红薯皮了。她舍不得多吃,只咬了两口,把剩下的用纸包好,揣回怀里,贴在胸口,用体温捂着,生怕凉了就不好吃了,心里想着 “留着路上再吃,万一饿了呢,板儿特意烤的,不能浪费”。
正歇着,远处传来 “吱呀” 的车声,越来越近,一辆破旧的驴车从雪雾里钻出来,车轮上裹着厚厚的冰碴,每转一圈都 “咔嚓” 响,像要散架。赶车的是个货郎,穿着打补丁的蓝布短打,袖口磨得发亮,挑着空荡荡的货担,扁担压得弯弯的,一头挂着个破铜铃,走一步响一声,声音沙哑。货郎见她冻得发抖,鼻子通红,耳朵也冻得发紫,招呼她上车躲躲风雪:“老嫂子,上来吧,这风刮得邪乎,跟刀子似的,别冻坏了身子!俺这车虽破,好歹能挡挡风雪!” 刘姥姥连忙道谢,扶着车辕爬上去,驴车的垫子是破棉絮做的,黑乎乎的,却比地上暖和多了,坐上去能感觉到一点暖意。“老嫂子这是往哪儿去?这么大的雪还赶路。” 货郎搓着手问,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得快,手指冻得发紫,关节都肿了。“去京城荣国府,看个老亲家。” 刘姥姥答,顺手把布包往怀里挪了挪,生怕被风吹着,又用棉袄裹了裹,护住布包。货郎 “哎呀” 一声,叹着气说:“您可不知道,京城如今乱得很!前儿个我去送货,路过荣国府,见着官兵围了府,灯笼火把亮得像白天,把整条街都照得通红,官兵们拿着刀,凶得很,把府里的箱子柜子都搬空了,有的箱子摔在地上,里面的绫罗绸缎撒了一地,被雪盖了,像块花毯子,看着可惜得很。听说贾珍老爷被铁链锁走时,哭得撕心裂肺,连鞋都跑掉了一只,光着脚在雪地里走,官兵硬拖着他走,一路都在喊‘冤枉’,嗓子都喊哑了!还有那宁国府,门都被封了,贴着明黄的封条,上面盖着大印,红彤彤的,谁敢靠近就打谁,我亲眼见着个乞丐想靠在门边取暖,被官兵一脚踹开,摔在雪地里半天没起来,看着可怜得很!”
刘姥姥听得心里一紧,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布包,指节泛白,连呼吸都变轻了,生怕自己听错了。她想起那年带板儿去荣府的光景 —— 贾母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指甲上涂着淡淡的蔻丹,手暖暖的,像自家亲娘的手;丫鬟端来的热茶里放了冰糖,甜得很,茶碗是细瓷的,摸着温润如玉,上面还画着兰花纹;宝玉穿着水红绫子袄,梳着总角,系着红绸带,笑着给她递石榴,石榴籽红得像玛瑙,甜得能浸到心里;王熙凤赏的二十两银子,用红纸包着,沉甸甸的,她用布包了三层藏在贴身衣袋里,一分没舍得乱花,给儿子娶了媳妇,还攒下些供板儿去学堂认了字。板儿如今都能背《三字经》了,上次还特意写给她看,字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认真,写完还举着纸问 “姥姥,我写得好不好?能给老祖宗看吗?”。“俺娘活着时就说,受人滴水之恩,得涌泉相报。当年人家待咱那么好,如今人家难了,俺不能不管。” 刘姥姥喃喃道,声音带着颤,眼里泛起了泪光,货郎听了,点头叹道:“老嫂子是个实在人,心眼好,如今这样的人少喽!换做别人,见着亲家落难,躲都躲不及呢,哪还会主动上门帮忙!”
驴车走了半个时辰,到了岔路口,货郎要往东边去,刘姥姥只能下车道谢,又从布包里掏出个烤红薯,塞给货郎:“大兄弟,谢谢你载俺一段,这红薯你拿着,暖暖心,别冻着了。” 货郎推辞不过,收下红薯,又从货担里掏出个小布偶 —— 是用碎布做的小兔子,耳朵是粉色的,眼睛是用黑纽扣缝的,虽然粗糙,却透着可爱 —— 递给刘姥姥:“老嫂子,这玩意儿给孩子玩,不值钱,您别嫌弃,就当俺一点心意。” 刘姥姥接过布偶,小心地揣在怀里,贴在胸口,跟货郎道别,又接着赶路。雪下得更密了,像筛子往下撒盐,落在头上、肩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把头发都染白了,像盖了层霜。走了没多远,她脚底板突然一阵钻心的疼,像被针扎了,蹲下来一看,袜子磨破了,脚底板磨出的水泡破了,沾着雪粒,疼得她倒吸凉气,眼泪差点掉下来。她从布包里掏出块干净的布条 —— 是板儿的旧袜子撕的,软软的,还带着点孩子的体温 —— 小心地缠在脚上,缠了两层,又把裤腿往下拽了拽,遮住伤口,才勉强能走,每走一步都要忍着疼,心里却想着 “快了,快到京城了,不能放弃”。
正走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姥姥!姥姥!等等俺!” 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追上来,手里拿着个布包,跑得满头大汗,棉帽都歪了,帽檐上的雪都掉了下来。是板儿偷偷跟来送她,怕她路上饿,又多带了两个烤红薯,还有一小袋炒豆子,是他娘炒的,香得很。“姥姥,您的烤红薯掉了!俺在后面捡着的!” 板儿喘着气说,把布包塞给刘姥姥,手指冻得通红,鼻尖也红红的,像个小苹果。刘姥姥又气又疼,骂板儿 “瞎胡闹”,“这么冷的天,你跑出来干啥?冻坏了身子咋办?你娘知道了该担心了!” 却还是接过红薯,塞给少年两个铜钱,“快回去,别让你娘担心!路上慢点,小心滑倒!” 板儿红着眼圈点点头,看着姥姥走远了才转身,走几步也回头望一眼,直到看不见姥姥的身影才慢慢往回走。刘姥姥走几步就回头望一眼,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雪雾里,才抹了抹眼泪,继续往前走,心里又暖又酸 —— 这孩子,跟他爹一样,实在,心善,知道疼人。
走了整整两天,脚底板的伤口好了些,京城的城墙终于出现在眼前,灰蒙蒙的像座巨大的影子,连城楼上的旗子都冻得耷拉着,没有一点生气,像被冻僵了。往日里车水马龙的城门,如今冷清得很,守城的兵卒缩着脖子搓手,棉帽的耳罩上积着雪,像长了白胡子,见了赶路人也懒得盘问,只挥挥手让赶紧过,嘴里还嘟囔着 “这鬼天气,冻死人了,谁愿在这儿遭罪”。刘姥姥顺着记忆往荣国府走,沿途的铺子关了大半,往日里挂着的绸缎幌子,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木杆,在风里晃得人心慌,像招魂的幡;有的铺子门楣破了,门板用粗木顶着,上面贴着 “此铺转让” 的纸条,被风吹得卷了边,纸角都磨破了,字迹也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清几个字;偶尔有开门的铺子,也只开着半扇门,掌柜的趴在柜台上打盹,头一点一点的,连客人来了都不知道,柜台上的算盘蒙着层灰,好久没动过了,珠子上都落满了灰尘,拨一下都费劲,发出 “咯吱” 的响。
快到荣国府时,她远远就看见那熟悉的朱红大门,可往日里气派的门庭,如今却透着说不出的凄凉:门前的汉白玉石狮子,鬃毛上积满了雪,像被冻僵了似的,连眼珠子上的青苔都失了绿意,泛着灰败的颜色,嘴角挂着冰棱,像流着泪;半掩的大门上,铜环蒙着层灰,原本锃亮的金漆掉得只剩零星碎片,露出底下发黑的木头,木纹里嵌着雪粒,冻成了黑色的冰碴,用手一摸,冰凉刺骨,能冻得人手发麻,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门楣上 “荣国府” 三个鎏金大字,被雪盖得模糊不清,只有 “荣” 字的一点还能看清,像颗快要熄灭的火星,在雪地里泛着微弱的光,随时会被风雪吞没。风从门缝里灌进去,发出 “呜呜” 的声响,像人在低声哭,听得她心里发紧,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赶紧用袖子擦了擦,怕被人看见,让人笑话。
“姥姥?您咋来了?这么大的雪,您怎么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惊讶,刘姥姥回头一看,是荣府的小厮小茗,之前她来府里时,小茗总爱笑着给她递茶,还跟她唠乡下的事,说喜欢吃她带的枣糕,说比府里的点心还好吃。可如今的小茗,穿着打补丁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棉絮,棉絮都发黄了,冻得瑟瑟发抖,双手缩在袖子里,手里拿着个破扫帚,扫帚头的芦苇杆断了大半,正在扫门口的雪,扫过的地方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很快又被新雪盖了,白忙活一场。“俺听说府里遭了难,特意来看看,老亲家还好吗?” 刘姥姥赶紧上前,声音带着颤,往前凑了凑,想把布包往门里递,布包上的麻绳勒得她肩膀生疼,却顾不上揉,只想着快点把东西送进去。小茗叹了口气,往门里指了指,声音压得很低,怕被别人听见,左右看了看才说:“姥姥您小声点,府里现在乱得很!前儿个官兵来抄家,一脚踹开大门就往里冲,拿着刀,凶得很,下人们都吓得躲起来了,有的躲在柴房,有的躲在假山后面,大气都不敢喘。把府里值钱的东西都搬空了,连老太太的首饰盒都没放过,那可是太夫人传下来的宝贝,里面还有老夫人年轻时戴的金镯子,上面刻着‘福寿’二字,纯金的,亮得很,官兵硬抢过去,盒子都摔破了,首饰撒了一地,被他们踩在脚底下,看着心疼得很。下人们走的走,散的散,有的被官兵抓去问话,问不出啥就给放了,有的卷了点东西跑了,再也没回来,就剩咱几个老骨头守着,连口热饭都快吃不上了,厨房的米缸都见底了,柴火是捡的树枝,湿得很,很难点燃,煮锅水都要半天。”小茗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干硬的枣糕,枣糕上的枣泥都发黑了,硬得像石头,“这是老太太之前赏我的,我没舍得吃,一直藏在怀里,姥姥您拿着垫垫肚子,路上肯定饿了,这枣糕虽硬,好歹能填填肚子。” 刘姥姥推辞不过,接过枣糕,咬了一口,甜得发苦,硬得硌牙,差点把牙硌掉,却还是慢慢嚼着,咽了下去,想起之前在府里吃的藕粉糕,软糯香甜,是丫鬟用小银勺喂给她的,还问她 “姥姥好吃吗?不够再给您盛”,眼泪差点掉下来,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老太太还好吗?宝玉少爷呢?宝二奶奶和小少爷呢?” 刘姥姥问,声音带着担忧,手紧紧攥着布包,指节都发白了。小茗眼圈红了,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说:“老太太一病不起,躺在屋里好多天了,水米都难进,就靠喝点药吊着,药也快没了,王夫人正发愁呢,到处托人找药,可这年头,药不好找,还贵得很;宝二爷在潇湘馆守着林姑娘的灵,谁劝都不出来,就坐在那里看着诗稿发呆,眼泪掉在纸上,把字都晕开了,有时候还对着诗稿说话,像疯了似的,说‘林妹妹,你别走’;二奶奶带着小少爷搬去了旧巷的小院,地方窄得很,连个正经的炕都没有,就铺了层稻草,听说日子过得挺难,连炭火都舍不得烧,小少爷的手都冻红了,肿得像馒头,哭着要糖吃都没有,二奶奶只能抱着他哭,哄他说‘等爹爹回来就有糖吃了,乖,别哭’。”
刘姥姥跟着小茗往里走,院子里的景象更让她揪心:青石板上的积雪没人扫,被踩得乱七八糟,有的地方结了冰,滑得能摔人,她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要扶着墙,手摸到墙上的朱漆,都已经剥落了,露出里面的木头,冻得冰凉,像摸在冰块上;回廊的木柱断了几根,用碗口粗的粗木临时顶着,粗木上绑着发黄的麻绳,有的地方磨断了几股,松散的线头在风里飘,像随时会倒,让人不敢靠近;往日里热闹的正厅,如今门窗紧闭,窗纸上破了好几个洞,用旧纸糊着,风一吹就 “哗啦啦” 响,像哭,听得人心里发毛;连廊下挂着的宫灯,都只剩光秃秃的灯架,积着厚厚的灰,灯穗早就没了踪影,只有几只麻雀在灯架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的,更显得院子冷清得可怕,连一点生气都没有,像座鬼宅。
经过穿堂时,她看见春燕端着个破瓦罐走过,瓦罐是豁了口的,边缘还沾着药渣,里面是黑乎乎的药汤,散发着苦味,闻着就让人皱眉,春燕的手冻得通红,指节上裂着小口,渗着血丝,用布条缠着,罐子晃了晃,药汤洒出来一点,溅在地上,很快凝成冰,像块黑玛瑙,在雪地里格外显眼。“春燕!” 刘姥姥喊了一声,春燕回头一看,认出是刘姥姥,赶紧跑过来,眼泪掉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姥姥您来了!您可算来了!老太太的药快没了,这是最后一点草药,还是王夫人托人从药铺赊来的,人家说再赊就不给了,得给钱才能拿药,可府里哪有钱啊!熬出来的汤苦得很,老太太喝不下,我刚才去给老太太送药,她只喝了一口就吐了,说‘苦,喝不下,拿走’,我看着都心疼,可又没办法,不喝药身子咋好啊!”
刘姥姥跟着春燕往贾母卧房走,经过大观园的方向时,远远看见潇湘馆的台阶上坐着个人,是宝玉。他穿着素白孝衣,孝衣上沾着雪,还有泥土,显得脏兮兮的,头发散乱,像野草似的,没梳没理,脸上也沾着灰,手里拿着本诗稿,低着头,一动不动,像尊石像,在雪地里格外显眼。风卷着雪落在他身上,他也浑然不觉,肩膀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头发上也有雪,像个雪人,只有偶尔抬手擦眼泪的动作,能看出他还活着,不是石像。刘姥姥心里一酸,想过去劝劝,跟他说说话,让他别太伤心,却被春燕拉住:“姥姥别去,宝二爷谁都不理,上次我送粥去,他连看都没看一眼,粥都凉了,最后还是我端回来的,倒了可惜,我自己喝了。他就坐在那里,有时候对着诗稿笑,有时候对着诗稿哭,像魔怔了似的,谁跟他说话他都不听,您去了也没用,还会惹他生气。” 刘姥姥只能远远望着,心里念叨着 “可怜的孩子,林姑娘走了,他心里苦啊,可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啊”,跟着春燕继续往前走,脚步都变轻了,怕惊扰了宝玉,让他更伤心。
贾母的卧房冷得像冰窖,窗户纸破了好几处,用旧布糊着,布上打满了补丁,颜色深浅不一,像块拼布,风一吹就 “哗啦啦” 响,把桌上的药碗都吹得轻轻晃,药汁都快洒出来了,看着让人揪心。桌子上还放着个破了口的瓷盘,里面是几块干硬的糕点,早就没了香味,硬得能砸死人,是之前府里剩下的,没人吃,就一直放着。刘姥姥一进门,就看见贾母躺在床上,盖着好几层被子,最上面的是云锦被,上面绣着凤凰穿牡丹的图案,可金线都褪了色,像蒙了层灰,还沾着褐色的药渍,显得单薄又破旧,被子的边角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棉絮都发黄了,结成了团,没有一点暖意。贾母的肩膀微微发抖,像在寒风里瑟缩,脸色惨白得像纸,没有半点血色,嘴唇干裂起皮,头发散在枕头上,花白得刺眼,连往日里梳得整齐的发髻都散了,几缕碎发贴在脸上,沾着冷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冰凉冰凉的,没有一点温度。王夫人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凳子腿松了,用红绳绑着,绳结都磨得发毛,坐上去都怕摔了,她穿着半旧的素色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像涂了层油,没有一点光泽,手里攥着块半旧的帕子,不停地擦眼泪,眼眶肿得像核桃,眼下的青黑遮不住,像画了黑眼圈,鬓角的碎发沾着泪水,冻成了小冰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看着格外憔悴,连往日里的端庄都没了,像老了好几岁。
“老亲家!” 刘姥姥快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放下布包,生怕动静大了惊扰了贾母,然后轻轻握住贾母枯瘦的手。那手冰凉得像块冰,皮肤松弛得像老树皮,指节上的皱纹里还嵌着药渣,血管清晰地凸出来,像干枯的树枝,轻轻一捏都怕捏碎了,刘姥姥赶紧用自己的手紧紧捂住,哈着气暖着,热气在冰冷的手背上凝成水珠,她声音带着哭腔:“老亲家,俺来了,俺来陪你了!你别担心,有俺呢,俺给你带了好东西,能给你补补身子!”
贾母的眼睛动了动,缓缓睁开一条缝,眼珠转了转,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刘姥姥,嘴角微微动了动,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要凑得极近才能听见,还带着气音:“是…… 是刘姥姥?你…… 你怎么来了?路…… 路不好走…… 这么冷的天…… 你咋…… 咋来了……”
“俺咋能不来呢!” 刘姥姥握着贾母的手更紧了些,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过去,她能感觉到贾母的手微微颤了颤,像枯枝动了动,有了点微弱的反应,心里松了口气,“当年你待俺那么好,给俺果子吃,给俺银子花,还让俺住了好几天,俺这辈子都忘不了。记得上次来,你还让丫鬟给俺做藕粉糕,甜得很,俺还带了块给板儿,板儿说‘姥姥,这糕真好吃,比村里的枣糕还好吃,下次还能吃吗’;宝玉少爷还拉着板儿去看园子里的孔雀,孔雀开屏可好看了,五颜六色的,板儿回来念叨了好几天,说‘孔雀的羽毛像扇子,真漂亮,俺以后也要养一只’。如今你难了,俺就是走断腿,也得来看看你,不能让你一个人受苦。” 她从布包里掏出白面,用手捻了点,凑到贾母眼前,轻轻吹了吹,让她看清楚:“你看这面,多细,像雪似的,一点杂质都没有,俺给你煮粥喝,软和得很,你牙口不好,正合适,喝了粥身子就有劲儿了;还有腊肉,是镇上最好的五花肉,肥瘦相间,煮着吃香得很,你多少吃点,补补身子,别让自己饿着。” 她又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板儿画的 “乡下雪景图”,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房子、 trees 和雪人,雪人还戴着个破帽子,是板儿用红笔涂的,虽然画得不好,却透着童真,“这是板儿画的,他说让老祖宗看看乡下的雪,比京城的雪好看,还说等老祖宗好了,要带老祖宗去堆雪人,打雪仗,跟村里的孩子一起玩。”
贾母的眼神亮了点,用微弱的力气摸了摸画,手指在雪人上停留了片刻,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像寒冬里开了朵小小的花,在苍白的脸上格外显眼:“像…… 像苏州的雪…… 软…… 不扎脸……” 王夫人在旁边擦着眼泪说:“老太太年轻时在苏州住过,那时她还说,苏州的雪软,落在脸上不疼,像棉花似的,不像京城的雪,带着冰碴子,刮得脸疼。” 刘姥姥听了,赶紧说:“等开春了,俺带您去乡下看雪,乡下的雪落在麦地里,白茫茫的一片,好看得很!还有乡下的孩子,都爱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可热闹了,您看了肯定高兴,身子也能好得快些!”
正说着,春燕端着药进来了,瓦罐里的药汤黑乎乎的,散发着苦味,让人闻着就皱眉,春燕小心翼翼地端着,生怕洒了。贾母闻了闻,皱着眉不肯喝,头扭到一边,声音微弱地说:“苦…… 不喝…… 拿走……” 刘姥姥赶紧说:“老亲家,喝了药身子才能好,才能去乡下看雪,堆雪人啊!俺给你留了块枣糕,喝了药吃口甜的,就不苦了,你试试,啊?” 她掏出小茗给的枣糕,用手掰了一小块,小心地递到贾母嘴边,贾母犹豫了一下,看着刘姥姥期待的眼神,慢慢张开嘴,吃了下去,又喝了两口药,才又躺下,闭上眼睛,嘴角还带着点甜味,不像刚才那么抗拒了。
王夫人看着刘姥姥忙前忙后,心里踏实了些,拉着她的手说:“姥姥,真是谢谢你,这时候也就你肯来看看我们,要是没有你,我们真不知道该咋办了。府里现在难,连口热饭都快吃不上了,厨房的米缸都见底了,柴火是捡的树枝,煮药都得省着用,生怕柴火不够。宝玉他…… 他也不听话,不肯吃饭,劝也劝不动,我真不知道该咋办了,再这么下去,他身子该垮了。” 刘姥姥听了,从布包里掏出些铜钱,是她攒的私房钱,用布包了两层,包得严实,塞给王夫人:“俺就带了这点钱,您拿着买点米,买点柴火,别饿着老太太和孩子们,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亏了。宝玉那边,俺下次来劝劝他,他听俺的话,俺跟他说说乡下的事,说说板儿,他肯定会吃饭的,您别担心。” 王夫人推辞不过,收下铜钱,眼泪掉了下来,声音带着哽咽:“姥姥,你这是…… 你也不容易,还拿这么多钱给我们,我们…… 我们都不知道该咋谢你了……”
“咱是亲家,就该互相帮衬,说啥谢不谢的!” 刘姥姥打断她,又跟春燕去厨房,帮着煮白面粥。厨房的灶台冷得像冰,摸上去能冻得人手发麻,锅碗瓢盆都蒙着层灰,好久没好好用过了,米缸里只剩一点糙米,还混着沙子,得淘好几遍才能煮。刘姥姥把带来的白面倒了一半进去,用破瓦罐煮着,又把腊肉切成小块,放在粥里一起煮,腊肉的香味很快飘了出来,勾得人直流口水,春燕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眼睛都亮了。春燕在旁边添柴,柴火是捡的树枝,湿得很,很难点燃,刘姥姥教她把树枝劈细了,混着点干草,才勉强生起火,火很小,像个小火星,却能让人感觉到暖意,厨房里终于有了点生气。粥煮好时,已经是半下午了,香气飘满了厨房,还飘到了院子里,春燕忍不住想尝一口,刘姥姥盛了一碗,让春燕先喝,春燕推辞着,只喝了小半碗,说要留给贾母和宝玉,“宝二爷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肯定饿坏了,这粥香,他肯定爱吃,说不定喝了粥就肯说话了。”
刘姥姥端着粥去贾母卧房,贾母喝了小半碗,精神好了些,能多说几句话了,问起乡下的事,刘姥姥就絮絮叨叨地说,说麦子长得多好,麦穗沉甸甸的,压得麦秆都弯了腰,风一吹像波浪;说板儿怎么在地里种萝卜,每天都去浇水,盼着萝卜长大,还说要给姥姥煮萝卜汤,说萝卜汤暖身子;说村里的老伙计怎么一起编竹筐,编好的竹筐能卖钱,给家里添点补贴,还能换点盐,换点针线;说村里的孩子怎么在雪地里玩耍,堆雪人、打雪仗,笑声能传老远,整个村子都热闹。贾母听着,嘴角一直带着笑意,眼睛也亮了些,不像刚才那么浑浊了,王夫人在旁边看着,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点,觉得日子还有盼头。
傍晚时,刘姥姥要走了,王夫人把自己唯一的一支银钗塞给她,银钗是素面的,没有花纹,却很光亮,是她年轻时陪嫁的,一直舍不得戴,“姥姥,这钗子不值钱,您拿着换点钱,路上用,别饿着自己,这么远的路,得买点东西吃。” 刘姥姥推辞不过,收下银钗,小心地放在贴身的衣袋里,又跟王夫人说:“俺下次来给您带乡下的野菜,还有板儿种的白菜,煮着吃甜得很,对身子好,还能败火。您也别太担心,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困难都是暂时的,只要咱们好好活着,就有希望。” 小茗送她到门口,偷偷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是宝玉的诗稿,字迹潦草,还沾着泪痕,有的字都看不清了,“姥姥,这是宝二爷的诗稿,他不肯吃饭,您下次来劝劝他,就说俺求您的,俺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下去,再这么作践自己,身子就垮了,老太太也会伤心的。” 刘姥姥接过纸条,小心地收好,放在贴身的衣袋里,跟小茗道别,慢慢消失在雪雾里,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看不见了。荣府的朱漆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闭合,门轴处结着的冰碴被挤压得簌簌作响。王夫人扶着褪色的铜门环,指尖触到冰凉的兽首,恍惚又见得当年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板儿攀着这门环嬉笑的模样。此刻她望着雪地里那道佝偻的身影渐行渐远,粗布裙摆扫过覆着薄冰的石阶,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手中攥着的几枚铜钱早已被体温焐得发烫,铜绿与汗渍混着,在掌心压出细密的纹路 —— 这哪里只是钱,分明是刘姥姥变卖了家中最后两担新麦换来的心意,沉甸甸的分量里,藏着乡下婆子最朴实的牵挂。
小茗的竹扫帚扫过青石板,积雪裹着枯叶发出沙沙声响。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在他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上,却怎么也冻不透心口那团温热。箩筐里的白面还带着灶炕的余温,腊肉表皮凝着的油珠在天光下泛着琥珀色,恍惚间竟让他想起年夜饭时,老太太赏的那碗八宝饭。刘姥姥临走前塞给他的半块烤红薯,此刻还揣在怀里,隔着粗布传来的暖意,恰似她那句 “娃娃别怕,好日子在后头” 的叮嘱,在这萧索的寒冬里燃起一簇希望的火苗。
雪粒子簌簌落在刘姥姥褪色的粗布头巾上,顺着褶皱滚进脖颈。她拄着枣木拐杖在断壁残垣间寻路,杖头磕在覆雪的青砖上发出空洞回响。那脚印被新雪覆了半层,深一脚浅一脚地蜿蜒向前,每一步都要将陷进雪窝的木屐用力拔起,沾着冰碴的裙裾在寒风里簌簌发抖。
老人枯树皮般的手指反复摩挲着袖中那张写满字迹的粗麻纸,宝玉那歪斜的字迹仿佛还带着墨香。泛黄纸页上 “老神仙救命” 几个字被反复描摹,边缘起了毛边,恍惚能看见少年执笔时颤抖的指尖。想起病榻上形销骨立的少年,想起他攥着自己衣角唤 “老神仙” 时凹陷的眼窝里泛起的水光,刘姥姥浑浊的眼睛泛起水光,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作孽哟,可怜见的......” 她颤巍巍地抬起袖口擦泪,却蹭落鬓角的雪粒。那白发上沾着的雪粒,倒像是插了满头素白的绒花。寒风突然卷着雪片灌进领口,冻得她打了个激灵,忙将打满补丁的棉袄又紧了紧。可胸腔里翻涌的热意却怎么也吹不散,那是初见宝玉时,少年往她怀里塞桂花糕的温度,是诗会时姑娘们为她戴满头花的热闹,是这座园子曾经给过她的所有暖意。
远处山坳里的炊烟袅袅升起,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染开淡淡黄晕。刘姥姥扶着歪斜的朱漆廊柱喘匀了气,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际。深吸一口气,踩着积雪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向着村子的方向走去。脚下的雪突然塌了个坑,她踉跄着扶住半截残碑,碑上 “沁芳” 二字早已斑驳。恍惚间又看见那年大观园里,姑娘少爷们笑闹着往她手里塞点心,王熙凤变着法子逗她开心......
老人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衣襟内袋,粗布缝的夹层里,那张皱巴巴的药方被体温焐得发烫。风卷着残荷枯叶扑簌簌掠过荒芜的回廊,惊起她鬓角几缕白发,在灰蒙蒙的天光里飘成几丝凌乱的雪。
"等着,等着......" 沙哑的呢喃裹着晨雾,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撞出细碎的回响。刘姥姥佝偻着背倚住褪色的朱漆廊柱,指节叩在冰凉的石柱上,恍若当年叩响大观园雕花木门的声响。那日丫头们银铃般的笑闹、姑娘们簪花的鬓影、宝玉递来的梅花茶盏,此刻都化作喉头酸涩的硬块。
她深深吸气,将衣襟又捂紧三分,粗粝的掌心隔着布料抚过药方上歪斜的字迹。后园井台边熬药的陶锅还在冒烟,药香混着腐叶气息,在这深秋的残园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脚下青砖缝里钻出的野蒿扎着布鞋,却扎不疼她铁了心的念头 —— 就像那年在缀锦楼摔碎珍贵的成窑杯,姑娘少爷们反而怕吓着她;就像宝玉央她讲乡下故事,听得两眼发亮;就像临走时众人塞满她包袱的绸缎点心......
如今园子荒得不成样子,朱墙剥落得露出里头斑驳的青砖,像是被岁月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老骨头。曾经波光粼粼的池塘早已见底,干裂的池底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几片枯黄的荷叶蜷缩在角落,像是被遗弃的残旗。刘姥姥拄着枣木拐杖,颤巍巍地迈过横七竖八的断枝,每走一步,鞋底都会碾碎满地的碎瓷,发出细碎的脆响,仿佛在诉说着往日的繁华。
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泛起泪花,眼前浮现出往日园子里热闹的景象:姑娘们嬉笑玩耍的身影,丫头们忙碌穿梭的脚步,还有宝玉温润如玉的笑容。可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亭台楼阁,在寒风中发出呜咽。她记得每个丫头蜷在冷炕上咳嗽的模样,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也记得宝玉留下的那块通灵玉,心心念念想着一定要打听出它如今在谁手里。
老人伸手摸向腰间,解下缠着的蓝布钱袋。钱袋被岁月磨得发旧,边缘都起了毛边,可她始终将它护得好好的。打开钱袋,里面的铜钱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轻响,这声音对她来说,就像是最动听的歌谣。为了这些钱,她走了三十里山路,把家里最肥的老母鸡和新收的糯米都拿去换了。她紧紧攥着钱袋,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转身对着爬满枯藤的太湖石发誓:"哪怕踏遍十里八乡求医问药,哪怕散尽积攒的养老钱,也要把这园子最后的血脉护住。" 说完,她又回头望了望破败的园子,布鞋底再次碾过满地碎瓷,坚定地迈出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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