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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次日,众人或因前日劳累,或因天候闷热,皆觉懒怠,不愿走动。

黛玉素来娇弱,竟中了些暑气,只恹恹地窝在潇湘馆内,喝那香薷饮配的解暑汤剂调养。

琬玉恐她烦闷,便在旁陪着说话。却不料,宝玉听闻黛玉身子不爽,竟是一日数次地跑来问安,多被黛玉的教养嬷嬷齐嬷嬷挡在门外。

原来宝玉昨日在观中听了张道士提亲一事,触动了心事。

他自幼与黛玉同住荣府,耳鬓厮磨,虽礼教森严不能过于亲近,却早已情根深种,自初见黛玉便惊为天人,如今渐渐年长,这份痴情更是缠绕于心,挥之不去,只是碍于种种,难以倾诉。故听闻提亲之言,便如芒刺在背,此刻更是借了探病之名,极欲亲近一二,慰藉相思。

琬玉冷眼旁观,深明此段孽缘纠葛,更念及后事种种不堪与宝玉那秉性,唯恐重蹈覆辙,故虽知二人心事,平素也只作不知,每每尽力隔绝。

更有那齐嬷嬷,本是府中积古的老人,最重规矩体统,常将“男女七岁不同席”、“内外有别”挂在嘴边,一见宝玉造访,立时挺身而出,或婉言劝走,或干脆以姑娘需要静养为由闭门谢客。这些年,宝玉黛玉二人实难得有亲近独处之机。

这一日,偏巧宝钗也在潇湘馆探视。

宝玉寻了个空隙,终于得以进来。黛玉倚在榻上,神情倦怠,懒得搭理。

宝玉无甚话说,只觉尴尬,便转向宝钗搭讪道:“宝姐姐,老祖宗今儿不是又请了小戏班唱堂会么?姐姐怎么不看戏去?”

宝钗手中团扇轻摇,淡淡道:“我生性怕热,才听了一两出,便觉热的受不住,身上也乏得很,所以躲了出来,到妹妹这里寻个清净。”

宝玉听了,顺口嬉笑道:“怪道有人说姐姐是那杨贵妃转世呢,原也是‘体丰怯热’的富贵气象……”

宝钗听他竟将自己比作杨贵妃,又提及“体丰”之语,素日涵养再好,也不由得心头火起,柳眉瞬间蹙紧。

待要发作,却又顾忌场合身份,只得强压下怒气,面上却罩了一层严霜,冷森森地笑了两声,道:“我倒真成了杨贵妃不成?可惜这世上,偏没个杨国忠那样的好哥哥替我撑门面!”

黛玉靠在绣枕上,原本似闭目养神,此时微微抬起眼,用手帕捂着口轻咳两声,声音细细弱弱,却字字清晰:“宝姐姐天生肌肤莹润,自是不耐酷暑。连我这等薄命之身,亦被这闷闷暑气逼得只能卧病在床,如何比得宝二哥这般龙马精神,整日里东奔西走,这看望那问安的,身子骨可真真是极硬朗的呢!”

宝玉听黛玉也帮了腔,句句含刺,这才省悟自己一时嘴快,又把话造次得罪了人,更惹了黛玉不快,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只觉羞愧难当,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

讪讪地胡乱说了几句闲话,哪敢多留,便忙不迭地告辞溜了。

却说宝玉在宝钗、黛玉处自讨了没趣,只得恹恹退出。

正是三伏盛暑,饭食才罢,阖府上下皆被暑气蒸得昏昏欲睡。

院落里,芭蕉叶儿晒得卷了边,蔫头耷脑,连廊下鹦哥儿也收了巧舌,蜷在架子上打盹儿。宝玉负着手,信步所至,一派寂然。行过穿堂,不觉又踱至王夫人上房。

但见房内静悄无人,碧纱橱后悬着水绿软烟罗帐子,外面垂下半旧的藕荷色绡帘,倒也隔了几分热气。

金钏儿正趿着软履,歪在脚踏上,手中捏一支细巧银签,闲闲拨弄着茶瓯内浮起的雪沫。

她穿着月白绫子小袄,领口袖边镶着浅红绦子,见宝玉掀帘进来,忙抬眸一笑,熟稔道:“宝二爷这早晚来了?太太才躺下歇中觉呢。”

宝玉手里捻弄着那串荔枝核手串,嘻嘻一笑挨近坐下:“我怕太太午睡易积食,来瞧瞧可有冰湃的酸梅汤醒神。”

说着,偷眼向碧纱橱内张望,见纱帐纹丝不动,料是王夫人睡沉了,便愈发凑近金钏儿,“好姐姐,赏我口你的茶尝尝罢。”

金钏儿轻啐一口,却也将自己那盏茶推过去:“仔细太太醒了瞧见,又说我纵着你胡闹。”

宝玉接过茶碗,并不就饮,反盯着她腕上一道银镯子道:“前儿林妹妹也有这么只式样,道是南边舅舅捎来的。细瞧起来,倒不及姐姐的亮泽生光。”

金钏儿抿嘴一笑:“二爷眼里心里横竖只装得下一个林姑娘,我们这些粗人的东西,哪里值得二爷费眼呢?”

宝玉听了,那怜惜风月之心顿起,压着嗓子嬉道:“待太太醒了,我便讨了你来,咱们厮守在一处,岂不快活?”

金钏儿扭过脸去不应。宝玉又伸手推她,只得低声嗔道:“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是你的终归是你的!”

正推搡笑闹间,猛听帐内“啪”的一声脆响!王夫人霍然坐起,鬓边珠钗斜插,一张脸气得铁青。

手指颤巍巍点定金钏儿:“好个没规矩的狐媚子!我平日道你稳重,原来背地里教唆爷们学这等下流!怪道宝玉如今愈发不成体统,都是你们这起黑心种子挑唆坏了!”

金钏儿唬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面如金纸:“太太开恩!”

宝玉亦慌了神,急道:“太太息怒!千错万错都是儿子荒唐,不干金钏儿的事!”

“你还敢护着!”王夫人厉目如电射向宝玉,“待会儿再与你算账!”

复朝外厉喝,“周瑞家的呢?把这作死的贱人拖出去!即刻叫她娘领了回去,今生今世不许再踏进这门槛半步!”

金钏儿如闻晴天霹雳,匍匐在地哀泣道:“奴婢再不敢了!求太太看在旧日情分上,打也罢,骂也罢,只求莫撵了我出去,我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

恰周瑞家的闻声慌慌张张跑入,见此情景,哪敢多言?忙去搀扶。

金钏儿泪眼婆娑回望宝玉,却见他早已垂首缩肩,哪敢对视?

只得含羞忍耻,被搀了出去,一路珠泪涟涟。

宝玉欲待追看,被王夫人厉声喝住:“站住了!明儿就回了老太太,把你锁到家学里念书去,看你还敢同这些下流东西鬼混!”宝玉见母亲盛怒,只得垂头丧气僵立当地,心头又悔又惧。

王夫人喘了半晌,才吩咐人去请凤姐。

不多时,凤姐带着平儿风风火火来了,见房中肃杀,王夫人眼圈泛红,宝玉垂首侍立,已知事大,忙堆笑道:“太太唤我,可是园子里进上的瓜果分派下来了?”

王夫人叹口气,将方才之事说了,末了道:“这等没脸的东西,留在身边迟早是祸根,不如打发到庄子上,叫她娘严加管束。”

凤姐闻言,眉头微蹙:“太太所见极是。只是金钏儿好歹在太太跟前服侍多年,骤然撵出,恐惹人闲言碎语。况且二爷的清名……”

话音未落,外头丫鬟通传:“林大姑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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