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为秦氏发引之期,各家皆来人送殡,直出西门,各色舆轿辇车上百辆,那沿路所设祭棚席筵,更是自城门铺设有三四里之遥,高官显宦、世交故旧皆设路祭,香烛纸马,极尽哀荣。
当朝四王之一的北静王,因念及昔日祖父与宁荣二公之情谊,虽前日已亲临祭奠,此时又设了路祭,带着麾下各官前来送葬。
彼此见礼毕,又见了见宝玉,看了眼他所带的通灵宝玉,赞了一番。
宝玉见北静王面如美玉,形容秀丽,也十分愿意与之交好。
北静王世荣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下,赠与宝玉。又安慰了贾府众人一番,回舆不提。
灵柩抵达铁槛寺停妥。
当晚凤姐操持劳碌,颇觉倦怠,便携宝玉并贴身心腹至就近的水月庵歇宿。
庵堂清静,婆子媳妇人等见主子安顿妥当,各自散去寻了静室歇息。
凤姐方欲就寝,忽见庵中老尼静虚近前,堆笑奉承道:“奶奶今日辛苦,贫尼原不该此时搅扰。实有一桩难事,悬在心上,欲求府里太太开恩襄助。恐明日不及细禀,斗胆先请奶奶一个示下。”
凤姐倚在榻上,半阖着眼道:“何事这等紧急?说来听听。”
静虚忙压低声音,细禀道:“是贫尼俗家一位故交,长安张大财主家。他家小姐自幼许给长安守备之子,两家门户倒也相当。不想日前小姐进香,偏被现任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撞见,一见痴迷,定要娶作夫人。那张家二老本是势利之徒,见府太爷势大,竟不顾廉耻,意欲退掉守备家亲事。守备家怎肯受此折辱?自然不许退礼。两家便闹上公堂,打起了官司。张家如今抬出李衙内势头,进京欲寻门路疏通,赌气偏要退礼。贫尼想着,长安节度使云老爷与府上素来亲厚,若太太或奶奶肯写一封书札与云老爷,让他给那守备递个话儿,怕他不依?他张家倾家酬谢也是肯的。”
凤姐初闻此节,心头一跳。
她向来不信轮回果报,且天**揽事逞强,惯于弄权。
这等送上门来的银子与扬名的机会,又非难事,岂不动心?
正欲满口应承,脑中忽如电光石火般掠过秦氏临死托梦时所嘱“树倒猢狲散”、“须早备后路”之语,复又忆起前番琬玉所言积善之言,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将那股跃跃欲试的利欲心火瞬间扑熄。
她睁开凤眼,瞥了静虚一眼,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呵,多承师太好意。只是我如今并不短银子使,况且这等拆人姻缘、损阴骘、造孽障的勾当,咱们府里也不屑去做。此事休要再提了。”
静虚见凤姐神色端凝,语意坚决,全无通融之意,只得讪讪退出。
凤姐亦觉无趣,主仆各自安置,一夜无话。
次日吉时已到,秦氏灵柩安然落葬。
一应繁琐仪仗完成,众人悲戚而归。
回到府中,诸事打点妥当,凤姐连日劳心劳力,终得清闲,便在房中高卧静养。
正于榻上昏昏欲睡之际,忽闻外间平儿同小丫头窃窃私语,隐隐听得“张家”、“自尽”、“没死成”等语。
凤姐黛眉微蹙,不耐地扬声道:“平儿,外头嚼什么舌根?吵得人不得清净。”
平儿掀帘进来,脸上却带着几分新奇之色:“奶奶醒了?正回您话呢,在说一桩天缘凑巧的奇闻,说来与奶奶倒有些关联。”
凤姐慵懒起身,倚着引枕问道:“何事与我相干?”
平儿斟了碗茶递与凤姐,轻声道:“前儿水月庵那静虚师太求奶奶的事,奶奶可还记得?适才派往那边取物件的婆子回来,顺带听了个结案。原来那张家小姐金哥儿却是个有气性的节女!张财主夫妻贪恋权势,定要退亲巴结府太爷。那守备家抵死不肯,两家闹得不可开交。眼看官司不利,张家女被父母拘着,料得良缘无望,竟趁夜用一条汗巾悬梁自尽!亏得身边丫鬟撞破得早,慌慌张张救了下来,只是脖颈青紫,昏迷了一日才醒。此事传开,那守备之子竟也是个痴情种子!闻得金哥儿为他宁死不屈,当场大哭一场,又连夜苦求父母:‘非此女不娶,若张家执意退亲,我亦同去九泉相候!’两家爹娘见状,心中震骇,又见儿女心意如此坚贞,再难阻隔,只得丢开官司,重归于好。那李衙内虽心有不甘,到底强扭的瓜不甜,也只得悻悻作罢。您说,这不是一出活生生的《西厢记》?若非奶奶当日一念之善,不肯应允那拆散之事,恐怕两条鲜活性命就此葬送,岂不造孽?如今转祸成祥,真真是老天睁眼!”
凤姐听罢,原本的困倦一扫而空,丹凤眼里异彩涟涟,透着得意与满足,抚掌笑道:“妙!实在妙极!‘有情人终成眷属’,戏文里唱的还不及这真章来得荡气回肠!这也罢了,总算未负我一片成全之意,倒做了件积德的好事,比收那点子昧心银子强了百倍!”
平儿自是凑趣奉承,主仆尽欢。
再说扬州城内,林如海调养数月,已基本恢复,精神健旺,行动一如往昔,只略清瘦些。
林家姐弟三人原打算法明年开春再启程返京,不料贾府老太君思孙心切,隔三差五便有家书催问归期,信中殷殷挂念,言辞切切。
贾琏虽终日宴游,乐而忘返,然离京日久,亦不免牵挂家中妻小。
况且受贾母重托,“务必将两位外孙女儿安然带回”,故而每每接了家书,也在林家姐弟面前显露思归之色。
更兼林如海既已痊愈,便需重返漕运衙门,督办那清查亏空、整顿粮船的要务;林钰科试在即,亦需返京继续学业,以应来年府试、院试诸关。多方权衡之下,返京之行势在必行。
诸般行囊细软、书籍古玩、绸缎土仪,打点得细密妥当。
临行前夕,林如海将贾琏唤至书房。
林如海端坐案后,神色肃然,语重心长:“琏儿,此番进京,我家两位小女便托付于你了。她们姊妹身子弱,还需劳烦多加看顾。”
贾琏忙躬身应诺:“姑丈放心!侄儿定当竭尽全力,照拂两位妹妹周全,绝不敢稍有疏忽。”
林如海微微颔首,目光在贾琏面上审视片刻,又道:“另有一事问你。你虽在经义科考上未下苦功,然我冷眼旁观,你于世俗应酬、府衙庶务、外务经纪上,却颇有圆通灵巧之才,此乃天性,实属难得。”
贾琏素日被贾政责骂、被贾母忽略惯了,何曾得长辈如此点明赞许?当下心头一热,垂手恭听。
“然天赋虽具,若终身只拘泥于内帷庶务、经营几家当铺田产,终非丈夫立业之基。”林如海话语转沉,
“你身为荣国长房嫡孙,眼下虽令尊承爵,然爵位荫封、袭职替任,亦须早作绸缪。难道就此消磨,不欲将来于仕途经济上有一番建树,图个前程,光耀门楣?”
这番话正戳中贾琏心底隐秘的块垒。
他虽为长房长子,上有父亲贾赦尚在,爵位承袭遥遥无期;下有宝玉深得贾母宠爱,二房地位隐隐有压倒长房之势。
自己夹在其中,素日不过帮着料理府务,支应门户,外面管管地租铺面,在父亲眼里不过是跑腿支使的。
若真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不仅自身有了立足之地,更能在长辈面前扬眉吐气。
念及此,贾琏眼中迸出热切光芒,躬身恳切道:“姑丈慧眼明鉴!侄儿亦有此心!只是府中上下,无人能解侄儿心事,更无人指点帮扶。姑丈若肯提携,侄儿敢不尽心竭力,求姑丈教诲门路!”
林如海听罢,欣慰点头:“你既有此心,便回去好生上进,虽不求读书扬名,也多知些道理。待我这件事毕,你来跟着我,自然有你的一番去处。”
贾琏乍闻此言,真如拨云见日,喜不自胜,又感怀林如海提携知遇之恩,慌忙撩衣便要下拜:“姑丈天高地厚之恩,侄儿粉身碎骨难报!定当遵照姑丈教诲,在京习学事务,静待召唤,绝不敢偷闲懈怠!”
林如海含笑扶起,又细细叮嘱些路途事宜,贾琏方告退离去。
是夜,翻来覆去,几难成眠。
次日清晨,林家三人辞别林如海,登上官船。
贾琏指挥下人将林如海所备各色扬州贡物、土仪、书籍、字画、绸缎、药材等装载妥当,竟是满满当当两大官船。
就此登舟,往金陵而去。
这一日正是贾政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热闹非常,忽有门吏
这日正值贾政寿诞,宁荣两府人丁齐聚,正是贺客盈门,热闹非凡。
正酒过三巡,忽见门吏慌慌张张跑入,跪禀道:“启禀老爷!六宫都太监夏老爷亲临府门,口称奉旨降谕!”
此言一出,满堂宾客俱惊,唬得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祸福。贾政忙命撤去酒席,排设香案,大开中门,率众跪接。
只见那夏太监满面春风,昂然而入,并不宣旨,只笑吟吟道:“特旨宣工部员外郎贾政,即刻入朝陛见!”
言毕,也不待茶,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贾政等心下惶惑,不知吉凶,只得急急更换朝服,趋步入朝。
贾母并合家女眷在内堂闻讯,亦皆坐立不安,忧心忡忡。
又两个时辰,才有赖大等几个管家进门报喜,让贾母等进宫谢恩,说是元春封了贤德妃。
喜的贾母等不知如何是好,急忙按品大妆起来。
贾母率邢王二夫人并尤氏入朝谢恩。
归家后,亲友都来庆贺,着实热闹了好几日。
且说贾琏、黛玉、琬玉一行在途中闻得元春晋封之信,亦昼夜兼程,不数日便抵京门。
甫入府,贾琏即至贾母处叩贺大喜,又细询了林姑老爷病体近况,方回自家院落。
凤姐连日操持府务,分身乏术,然见贾琏风尘仆仆归来,少不得暂撇冗杂,亲至房中相迎。
彼时房内并无外人,凤姐眼波流转,抿嘴一笑,福了一福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鞍马劳顿,今日荣归,特备薄酒一盏,权作洗尘。不知国舅爷可肯赏光,略沾一沾唇否?”
贾琏心中甚是受用,就着凤姐的手饮了酒。
又问别后家中诸事,又谢凤姐操持辛苦。
凤姐道:“我也不过略忙这些时日罢了。你可没见这几日府里,为着封妃一事,都乐成什么样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贾琏听罢,倒有些不以为然。
凤姐见状不解。
贾琏因道:“你也别太操劳,要我说,这虽是件喜事,却不一定是咱们的喜事。”
凤姐问道:“这倒是为何。”
贾琏又喝了盏茶,方细讲道:“你只道元春封妃是喜,却没想过这喜事可是二房的。若她宫里得宠,这枕头风可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咱们在府里以后事怎样,还未可知呢。”
凤姐听了,坐直了身子:“姑妈可不是这样的人。”
贾琏嗤笑道:“他不是哪样的人。虽说着宠你,但你看这正房老太太住也就罢了,他们家住的哪儿,你正经公婆住的哪儿,我们又是住的哪儿。”
凤姐欲再分辩,但转个弯也就回过味来,只得讷讷道:“那我们又能如何。”
贾琏拉了他的手:“你也别灰心,我此番到扬州,可是有大造化。”
凤姐因问为何。
贾琏道:“你可知林姑父这次为何病重。他替睿亲王挡了一剑。这睿亲王可是当今的胞弟,向来千尊万贵的。林姑父这以后前途可了不得。”
凤姐笑道:林家待如何那也是人家,与我们又何干。”
贾琏道:“自然是有。林姑父此前还特意问我是否愿意在他手下谋个差事,他自然愿意提携我。你说,这林姑父的前途,与我的前途,是不是相干。”
凤姐听罢笑道:“相干,自然是想相的。那你可要跟着林姑父好好做出一番仕途来。”
又双手奉上一盏茶,贾琏接过,“便等着姑丈老爷的信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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