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似火炭般压在青瓦上,蝉群扯着嗓子在槐树枝头嘶鸣,连廊下的铜风铃都被晒得没了声响。
鹤栖蜷在湘妃竹榻上,茜素罗裙早被冷汗浸得发潮,暗纹在水光里洇成一片模糊的胭脂色。案头摊开的《礼记》半卷未翻,狼毫悬在砚台边缘。
大夫人踩着碎步冲进房内,鬓边珍珠坠子随着急促的步伐摇晃,撞出细碎的声响。她伸手覆上鹤栖的额头,眉峰拧成死结:"张大夫还有多久到?"
"约莫两刻钟。"婢女垂首回话,声音发颤。
"怎么回事?前些日子小姐的身子不是转好了吗?"夫人猛地转身,裙摆扫过青砖。
书画和琴心"扑通"跪倒,青砖沁人的凉意顺着膝盖往上爬。
"琴心,你来讲!"
琴心攥紧裙摆,指节泛白:"是...是奴婢们没用。今早日头正毒,小姐非要温书,奴婢们拦也拦不住......"
"拦不住?"大夫人掐着帕子的指尖微微发颤,"当差连主子都劝不住,要你们何用?去廊下跪着!"
不多时,张大夫匆匆赶来。他瞥见榻上鹤栖蜡黄的脸色,三指搭上腕间,神色愈发凝重:"脉来濡数,重按弦细。暑湿困脾,兼有肝郁化火。"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曲池、内关泻热,足三里固本——小娘子近日可是多思多虑?"
鹤栖睫毛轻颤,望着母亲紧绷的下颌线点头,“近日课业有些难。”
张大夫摇头叹道:"夏日心火本旺,又逢忧思郁结,如何经得住?"他收针开了药方,特意加重语气:"清暑益气汤加薄荷三钱,文火慢煎足一个时辰。这半月务必静养,书案也暂且收了吧。"
“麻烦张大夫了。”夫人微微颔首,“兰溪,送张大夫去账房领诊金。”
待大夫离去,鹤栖攥住母亲袖口:"娘亲,琴心她们...是怕我恼了才..."
"怕你恼就纵容胡来?"夫人作势要唤人,却见女儿突然急促喘息,顿时软了声音,"罢了罢了!再这般不爱惜自己,仔细我打你手心!"
鹤栖倚在枕间轻笑,药香混着冷汗的咸涩漫进鼻端。
"娘亲最好了。"
晨曦初露,日光穿透清晨的薄雾,二夫人端坐在一处雅致的八角小亭子里,亭子四周挂着淡粉色的轻纱帘幔,随着微风轻轻飘动。亭内的檀木桌上,清茶升腾着袅袅热气,更添几分惬意。
二夫人指尖摩挲着茶盏,茜色衫子映得她眉眼愈发艳丽:"听闻鹤栖又病了,小小年纪,真是可怜呐。"尾音拖得绵长,嘴角勾起的弧度却透着三分意味深长。
鹤子仪摩挲着腰间玉佩,竹青色长衫下的脊背微微绷紧:"她向来要强,这次许是课业累着了。"
鹤芷身着鹅黄色的罗裙,腰间系着一条浅绿色的丝带,她踮着脚尖,凑到母亲耳边:"我听说大夫人为了鹤栖的病,已然罚了她身边的侍女呢!”
二夫人端茶的手顿了顿,眼波流转间闪过冷意:"当差不尽心,自然要罚。"她忽然转头看向鹤子仪,目光灼灼,"子仪,书院下月的文会你可准备妥当了?"
少年挺直脊背,点点头,"孩儿每日都在勤加练习,定不负母亲期望。"
鹤芷仰着红扑扑的小脸,"母亲放心!前日先生还夸大哥的策论有治国安邦之姿呢!"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若是鹤栖这病......"
话音未落,母女俩已相视一笑,二夫人满意地抚过女儿发顶,转头时眼神瞬间锐利:"记住,机会从不会自己送上门。"
“是,母亲。”
且说东篱院,四夫人在四位夫人中身份最低,但为人亲和,又与大夫人交好,加之育有四个子女,故而也无人敢轻视于她。
四夫人掀开食盒,仔细检查着白玉羹的温度:"这羹要温着送过去,小七脾胃弱,凉了又要闹肚子。"
"夫人对大小姐真是上心。"贴身丫鬟笑着将食盒扣好,"都说您和大夫人情同姐妹,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四夫人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月白衫子的盘扣:"鹤栖这孩子......"她忽然轻笑出声,眼中闪过欣赏的光芒,"上次听她讲《女诫》,竟能说出'德才兼备方为真淑女'这般话。”
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低,"此女将来,必是搅动风云的人物。"
丫鬟压低声音:"可二房那边......"
"由他们去。"四夫人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鹬蚌相争,咱们只管守好自己的本分。"
“是。”
佳节渐近,府中诸事纷纭,大夫人忙得脚不沾地。
中秋当日,府中重金宴请了城中最负盛名的戏班子。戏台上,伶人们身着绮丽戏服,生角头戴漆纱笼冠,身着朱红大袖衫;旦角则头戴步摇金冠,身着五彩襦裙,莲步轻移间,步摇轻晃,环佩叮当。随着丝竹、锣鼓齐鸣,伶人们启唇,唱腔婉转。
桂子簌簌落满青石阶,鹤府上下围坐在雕花梨木圆桌旁。
"这蟹酿橙当真绝了!"五叔公的银杯碰得桌案轻颤,蟹肉混着橙汁的酸甜在席间漫开,"当年在京城,御膳房的手艺也不过如此!"
二夫人旋即接过丫鬟递来的青瓷碟,碟中蜜渍莲藕泛着琥珀光泽:"叔父快尝尝这个,特意取了西池晨露浇灌的新藕。"
鹤栖捧着青瓷茶盏,目光掠过席间。
三夫人正用丝帕轻点唇角,鹤瑶从母亲身边探出头,粉紫色襦裙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晃:"母亲,我想吃那边的糖兔子!"
三夫人眼神一凛,压低声音:"坐好,别失了规矩。"
另一边,鹤钰、鹤瑾正抱着鹤家主的玄色锦袍撒娇。鹤家主弯腰将两个幼子一并抱起,"小淘气鬼,又藏了什么宝贝?"
兄弟俩从袖中掏出彩色石子,奶声奶气:"给爹爹的夜明珠!"
大夫人怀中的幼子突然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扑向太奶奶。老人笑得眼角皱纹如菊,颤巍巍掏出金锁挂件:"哎哟我的小心肝,想太奶奶啦?"
孩子立刻破涕为笑,粉拳攥住金锁,逗得三叔婆也忍不住伸手:"小胖墩这粉雕玉琢的模样,长大了不知要迷倒多少姑娘家!"
"这孩子眼睛亮如星辰,将来定是个聪慧的!"三叔公凑过来,慈爱地刮了刮孩子的鼻尖,"瞧这小拳头握得多有力,日后提笔能安天下,提枪可定乾坤!"
哄笑声中,鹤子仪忽然起身作揖,少年身姿挺拔,他朗声道:"今日月圆人团圆,子仪斗胆献诗一首。玉轮碾破琉璃界,桂影摇碎碧波天'......"
三叔公重重拍案,震得酒盏里的桂花酿泛起涟漪:"好!”
鹤瑶突然从座位上站起,"父亲,我也会……"
五彩灯笼将人影拉长又揉碎。鹤栖望着杯中晃动的月影,忽觉肩头一暖——是母亲为她披上了披风。
"夜里风凉,仔细又受了寒。"
此时戏台上旦角正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婉转唱腔混着桂香、酒香,随着夜风拂过众人衣袂。
鹤家主端起银杯,环视众人:"今年府中添丁进口,又有子仪这辈后起之秀,愿我鹤家如这中秋明月,圆满长久。"
"圆满长久!"众人举杯相和,银质酒杯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三夫人看着老祖母与大夫人幼子亲昵互动的模样,手中丝帕不自觉攥紧,眼底闪过一丝妒意。
宴席散后,三夫人回到幽篁院,廊下竹影婆娑,将她鬓边颤巍巍的珍珠步摇切割成细碎光影,侍女阖上门,那张宴席上笑意盈盈的脸轰然碎裂,眉间拢着化不开的阴云。
"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扯下鬓边累丝步摇,重重掷在妆奁上,“不过是个尚在襁褓、牙牙学语的娃娃,竟被吹嘘得好似天上星宿下凡,当真可笑!”
菱歌偷瞄着主母泛白的指节,喉间发紧:"到底是大夫人所出......大夫人又最得老祖宗欢心......"话音未落,瓷杯已重重砸在青砖上,迸裂的茶渍泼溅在她裙裾上。
“且等着看吧!”三夫人眼中闪烁着不甘,"这偌大的鹤府,可不是谁生了儿子就能一手遮天!"
书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鹤家管事的人齐聚一堂。五叔公捻着雪白胡须,浑浊的眼珠盯着谢文渊:"文渊,你这消息可属实?吕梁闸的水匪连漕船都敢劫?"
谢文渊面容秀美,一身书生打扮,她弯腰拱手,态度恭敬却透着自信:"千真万确,五叔公。前日李钱两家的船卡在闸口,船上二十万两的货,如今连块盐巴都运不出去。"
"李家在淮北的私盐,钱家江南的绸缎,这吕梁闸卡住的何止是船,分明是两家的命门。"鹤家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手中茶杯发出清脆声响,“如此看来,时机已至。”话音未落,窗外突然掠过一阵寒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
雪夜漫漫,鹤家主修书两封,命亲信快马加鞭送往李家与钱家。
五日后,雪势稍歇,日光艰难穿透云层,洒在覆雪的庭院,折射出清冷光芒。
李家主身着藏红花缎长袍,刚跨进正厅便重重落座:"鹤兄!你信里说的'共克时艰',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那三十艘盐船在吕梁闸烂成木头,你倒好,还有闲心请喝茶?"
钱家主则穿着一袭玄色锦袍,领口袖口镶着白狐皮,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他轻抚着玉佩,皮笑肉不笑:“是啊,鹤兄,这大冷天把我们叫来,不会只是喝茶吧?”
鹤家主亲手斟满三盏碧螺春,茶汤在青瓷盏中泛起涟漪:"两位可知,今岁朝廷加征的漕运税,比往年足足翻了三倍?"
"翻三倍又如何!"李家主拍案而起,震得茶盏里的茶叶浮浮沉沉,"我李家在漕帮有人脉,大不了绕开吕梁闸走旱路!"
钱家主冷笑一声:"旱路?李兄怕是忘了,上个月青州知府刚封了三条官道。"
鹤家主不慌不忙取出羊脂玉令牌,温润的光泽映着众人神色:"吕梁闸的水匪,朝廷的赋税,这两座大山压下来,单靠一家谁也扛不住。"他目光扫过两人紧绷的脸,"但三家联手——"
"利益怎么分?"钱家主突然打断,把玩着腰间玉佩,"总不能让我们出钱出人,最后给你鹤家做嫁衣吧?"
"文渊。"鹤家主话音刚落,谢文渊已捧着乌木匣子疾步而入。她展开泛黄的舆图,纯金算筹在图上划出耀眼弧线:"李家出漕船与码头,钱家出绸缎铺与商道,鹤家出田庄与银号。赋税按资产分摊,利润三七分成。"
"三七?!"李家主暴跳如雷,"我李家出的力最多,凭什么只拿三成?"
钱家主却盯着舆图上的漕运路线,若有所思:"李兄莫急。鹤家的田庄能囤货,银号可周转,这算盘打得倒是精妙。"
谢文渊指尖轻点算筹:"诸位请看,合作后不仅能省下三成运费,还能借朝廷赈灾之名——"
"赈灾?"李家主突然眯起眼睛,"鹤兄是说......"
鹤家主轻笑一声,往炭炉里添了块银丝炭:"朝廷要政绩,百姓要活路,我们出些钱财换个'乐善好施'的名声,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亏。"
钱家主摩挲着玉佩的手突然顿住,与李家主对视一眼。窗外的风又起,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起一树寒鸦。
"罢了!"李家主抓起茶盏一饮而尽,"就依鹤兄所言!但丑话说在前头,若有人暗中使绊子......"
"李兄放心。"鹤家主举起茶盏,"待开春漕船通行,我们三家联名立碑,让百姓都知道,是咱们替他们担下了这苛捐杂税。"
钱家主也端起茶盏,三人相视而笑。炭火噼啪爆开火星,映得满室春意渐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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