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谷的入口掩映在一片苍翠的竹林之后,踏入谷中,喧嚣的人声和浓郁的药香便扑面而来。谷内开阔,依山势建着许多朴素的竹屋,屋前空地或回廊下,随处可见等待的人。有面色蜡黄咳嗽不止的老者,有抱着啼哭婴儿的妇人,也有神情焦虑、明显带着刀伤的江湖客。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苦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风清饮护着林白露,避开人流,走向谷中最为轩敞的那间竹屋——百草堂正厅。厅内更是人满为患,几名身着素净青衣的药童穿梭其中,登记名册,引导分流,忙而不乱。
“在此等候。”一个药童接过风清饮递上的名帖,指了指角落几张空着的竹凳。
风清饮点头,扶着林白露坐下。林白露的脸色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长途跋涉加上瘴气侵扰,让她精神有些萎靡。她靠在风清饮身侧,看着眼前形形色色的求医者,感受着风清饮沉稳的气息,心中那份因未知而产生的惶惑才稍稍安定。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焦灼。日头渐渐西斜,厅内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风清饮始终沉默地坐着,像一块磐石,替林白露挡开了周遭的拥挤和喧嚣。他的目光偶尔扫过那些病患,更多时候是落在林白露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终于,一个药童走到他们面前:“两位久等了,秀明大夫请你们进去。”
他们被引到偏厅。
一位身着青色布衣的年轻大夫正坐在案前整理脉枕。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眉目清朗,气质沉静温和,正是药童口中的秀明大夫。他抬头,目光在风清饮和林白露身上掠过,带着医者特有的专注和审视。
“两位,谁来看病?”秀明的声音清润平和。
林白露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是我,大夫。”
“请坐。”秀明示意她坐到案前,“姑娘有何不适?不必紧张,慢慢说。”
“大约一个多月前,我们误入一处崖底,吸入了浓重的瘴气。我天生经脉细弱,无法习武,更无法自行抵御瘴毒。自那以后,便时常毫无征兆地陷入昏睡,有时在吃饭,有时甚至走着路就……”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窘迫,“需得依靠他,”她指了指身旁的风清饮,“输送内力才能清醒。”
秀明点点头,示意她伸出舌头看了看舌苔,又仔细检查了她的眼白,然后道:“请姑娘伸手,容我把脉。”
林白露依言将手腕放在脉枕上。秀明三指搭上她的腕脉,凝神静气,指尖感受着那细微的搏动。诊脉的时间比林白露预想的要长,秀明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似乎在仔细分辨着什么。
风清饮站在一旁,目光紧锁在秀明的指尖和林白露的脸上,看似平静,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的紧张。
“大夫……能治吗?”林白露的声音带着紧张。
秀明缓缓收回手,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点了点头:“姑娘不必过于忧心,姑娘所中的瘴气颇为阴寒刁钻,且已深入经络,与你本身细弱的脉息纠缠,确实棘手。但并非无法可解。二位请在此稍候片刻,我去请师父来定夺。”说完,他起身快步走向内室。
“风清饮……”林白露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袖,指尖有些发凉。
风清饮反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他的掌心温热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嗯,听到了。不怕,大夫说能治好。” 他宽厚的手掌轻轻覆在她微微颤抖的手背上,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林白露来说,每一息都充满了期待。不多时,秀明搀扶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但眼神矍铄的老者走了出来。老者身着青色布袍,目光温和却透着阅尽千帆的睿智,身上带着一股浓郁的药草清香。
“师父,就是这位姑娘。”秀明恭敬地引见。
苏老先生没有多言,直接坐到了林白露面前。他先是仔细端详了她的气色,又示意她再次伸出手腕。他的手指枯瘦却异常稳健,搭上脉门时,林白露只觉得一股温和的气息似乎随着他的指尖探入。诊脉的时间比秀明更长,苏老先生时而凝眉,时而沉吟。诊毕,他又问了几个关于瘴气环境、昏睡时长和频率的细节问题。
“嗯,”苏老先生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此瘴阴寒入髓,盘踞肺腑经络,又与姑娘先天弱脉相纠缠,如附骨之疽。确实麻烦。”
林白露的心又提了起来,风清饮握着她手的力道也微微收紧。
“不过,”话锋一转,“并非无解。老夫有一法,可引药力深入经络,化去寒毒,再辅以金针渡穴,激发你自身生机,徐徐图之,可愈。”
“真的吗?”林白露惊喜地追问。
“自然。”苏老先生捋了捋长须,“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所需几味主药极为珍贵难得,这诊金……”
风清饮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应道:“诊金不是问题。只要能治好她,无论多少银钱,风某定当如数奉上。”
老大夫看向风清饮,又看向林白露,“老夫多嘴问一句,二位是何关系?”
林白露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向风清饮。风清饮也因这突兀的问题而眸光微动。林白露不解地问:“老先生,这与治病有关吗?”
“他也中了毒。”
“什么?!”林白露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竹凳,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风清饮,脸色瞬间煞白,“你…你中毒了?什么时候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连串的问题带着震惊和恐慌脱口而出。
风清饮显然也没料到这位老大夫眼光如此毒辣,竟能一眼看穿他深藏多年的秘密。他脸色微变,迎着林白露惊惶、担忧又带着质问的目光,沉默了一瞬。那沉默中包含着太多难以言说的过往。最终,他坦然地点了点头,“是。多年旧疾。” 他不想多谈,更不想让她担心。
林白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方才为自己病情找到出路的喜悦荡然无存。她猛地抓住苏老先生的衣袖,“老先生!求您!求您救救他!他的毒比我的瘴气重要百倍!您能看出他的毒症,定是有办法的,是不是?”
苏老先生看着眼前少女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惶与哀求,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却还是沉重地摇了摇头:“姑娘,非是老夫见死不救。他所中之毒,名为‘蚀骨’,非中原所有,乃域外奇毒。此毒极为阴损,中毒者初时并无异状,反而会因毒素刺激而功力精进,如同饮鸩止渴。但随着时间推移,毒素会慢慢侵蚀五脏六腑,中毒者通常活不过三年。这位少侠能支撑至今,已是奇迹。老夫……无能为力。”
林白露的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风清饮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的手臂。
“难道……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林白露的声音颤抖着,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的光芒也在黯淡下去。
苏老先生沉吟片刻,缓缓道:“能解此毒的,唯有传说中的‘回魂丹’。此丹能生死人肉白骨,化解世间万毒。只是……”他叹了口气,“据老夫所知,最后一颗已知的回魂丹,被珍藏在飞鹰堡的秘库之中,视若拱璧。飞鹰堡堡主性情孤僻乖戾,将此丹视为堡中至宝,绝无可能轻易赠予外人。”
“回魂丹……”林白露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忽然,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住风清饮,眼中爆发出奇异的光彩。
“回魂丹!”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急切的肯定,“你身上有!风清饮,你身上有回魂丹!”
“什么?”这一次,不仅是苏老先生和秀明,连风清饮都愣住了,眼中充满了愕然。
林白露顾不得解释,急切地催促风清饮:“快!我给你的珍珠发簪!就是那支簪子!你把它打开!快!”
风清饮虽然满心疑惑,但他毫不迟疑地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了那支莹润的珍珠发簪。这支簪子,自她相赠那日起,便从未离身。
林白露一把接过簪子,手指在簪头那朵精巧的珍珠花蕊处几个极其隐蔽的凸起上快速按动了几下。只听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机括声响,簪头竟然从中裂开,一枚包裹在暗红色蜡壳里的龙眼大小、圆溜溜的丸子掉了出来,正好落在林白露摊开的掌心!
“老先生!您看!是不是这个?”林白露小心翼翼地将那枚蜡丸捧到苏老先生面前,眼中充满了希冀。
苏老先生的眼中瞬间爆发出精光,他几乎是颤抖着接过蜡丸,声音都变了调:“秀明!快!取我的‘玉蝶刃’和‘天青盘’来!”
“是!师父!”秀明也激动得声音发颤,飞快地跑向内室。
苏老先生用玉蝶刃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剥开那层暗红色的蜡壳。随着蜡壳剥落,一股极其清冽的奇异药香瞬间弥漫了整个竹屋,令人闻之神清气爽。蜡壳完全剥开后,露出的是一颗色泽温润如玉、表面隐有金色流光的丹丸。
苏老先生将其置于天青色的玉盘上,凑近烛火,用特制的放大水晶仔细端详了许久,甚至用银针挑起一丝粉末在鼻尖嗅闻。最终,他抬起头,激动得胡须都在微微颤抖:“没错!没错!正是回魂丹!这色泽,这香气,这丹纹……与老夫三十年前在药王大会上所见的那一枚,分毫不差!天意!真是天意啊!”他激动地看向林白露,“姑娘,你……你如何会有此物?”
林白露看着苏老先生确认,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她曾说,这是机缘巧合所得,让我在生死关头用来保命……”
风清饮那枚丹药,再看看身边的少女,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暖流。这枚他贴身携带的簪子,竟藏着能救他性命的至宝!这份机缘巧合,这份沉甸甸的情意……
苏老先生小心翼翼地将回魂丹重新用特制的玉盒装好,盖紧。
“好好好!当真是柳暗花明!你们且安心在谷中住下。姑娘的瘴毒清除相对容易,明日一早便可开始。至于这位公子,”他看向风清饮,神色凝重,“‘蚀骨’之毒已深入骨髓,化解起来颇为凶险麻烦,需要徐徐图之,至少需半月之功。有回魂丹为引,加上老夫的针药,定能为你拔除这多年沉疴!”
“多谢老前辈!”风清饮郑重抱拳行礼,
深深一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林白露也跟着行礼,眼中含泪。
“不必多礼。”苏老先生摆摆手,“秀明,带两位去后山的清静竹舍安顿下来。好生休息,小姑娘明日一早便开始拔除瘴气。至于你的解毒方案,老夫再仔细斟酌一下,待她情况稳定后便开始。”
“是,师父。”秀明恭敬应下,引着二人穿过药圃,来到后谷一片更为幽静的竹林。几间雅致的竹屋掩映在翠竹之间,彼此相邻。
“两位,这里便是客舍。”秀明推开竹屋的门,里面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竹床、竹桌、竹椅,一应俱全,“饭菜会有药童按时送来,谷中若有任何需要,可告知外面的药童,或者直接去前堂寻我。”
“多谢秀明大夫。”两人再次道谢。
秀明温和一笑:“两位好好休息,尤其是林姑娘,明日还需耗费心神体力。”说完,他便匆匆离开了,还有许多病人等着他。
隔壁竹屋也隐隐传来人声,显然也有其他求医者在此静养。
“看来邻居不少啊?”林白露故作轻松地玩笑道,试图缓解方才那跌宕起伏带来的心悸。
风清饮却没有回应她的玩笑。他走进屋内,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林白露身上,那眼神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震惊、感激、庆幸,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后怕和难以言喻的悸动。
“林白露。”他低低唤她的名字,声音有些沙哑。
“嗯?”林白露抬头看他,被他眼中那浓烈得化不开的情绪摄住。
“我……”风清饮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那些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坚硬外壳,在她毫无保留的付出面前,仿佛被轻易击碎。他想说谢,可一个“谢”字太轻,承载不了这份重逾生命的恩情;他想说愧疚,因为自己竟让她失去了母亲留下的最后一道护身符;他想说……太多太多,最终都只化为心口剧烈翻涌的情绪,沉重得让他难以呼吸。
看着他难得显露的挣扎和无措,林白露的心柔软得不可思议。
她走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仰起脸,露出一个温柔而坚定的笑容,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风清饮,你听我说。如果……如果当初在青芜镇外的茶驿,你没有遇到我;如果坠崖时,你没有拉住我;如果这一路上,你丢下我不管……那么,就不会有今天,不会有这支藏着回魂丹的发簪在你手中,更不会有你获救的机会。”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所以,不要觉得亏欠,不要觉得沉重。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是老天爷,把我们安排在了一起。”
风清饮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那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的骨血都融入自己的掌中。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清澈的眼眸,那里映着他的影子,只有他的影子。一个盘旋在他心底许久、几乎要冲破桎梏的念头,终于清晰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等我们都好了……你愿意……”
“我愿意!”林白露几乎是在他话音未落的同时,就脆生生地应了下来。没有一丝犹豫,脸上绽开灿烂无比的笑容,她知道他想问什么,而她早已在心中给出了答案。
风清饮剩下的话语被她这斩钉截铁的三个字堵在了喉咙里。他微微一怔,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巨大的欣喜席卷了他。他眼中那常年不化的冰雪,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消融,露出了底下炽热的岩浆。他猛地伸出手臂,将眼前这个娇小却无比勇敢坚韧的女子,紧紧地拥入怀中。
林白露也毫不犹豫地回抱住他,将脸深深埋进他宽阔温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那份失而复得的安心和巨大的喜悦。夕阳的最后一缕金光穿过竹叶的缝隙,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夜幕悄然降临。经历了白日的惊心动魄和巨大的情绪起伏,两人都感到了深深的疲惫。林白露的竹屋内,灯火如豆。
“今晚……”风清饮看着那张并不宽敞的竹床,有些踌躇。
林白露却直接拉住了他的衣袖,脸颊在灯火映照下微微泛红,眼神却异常勇敢坦荡:“别走。今晚……就在这里。”她看着风清饮深邃的眼眸,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怕……你陪着我,好吗?”
风清饮看着她眼中那份依赖和坚持,心底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他不再言语,只是轻轻吹熄了桌上的油灯。
黑暗中,两人第一次相拥而眠。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彼此相依的温暖和呼吸声交织在一起。风清饮的手臂始终环抱着她,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林白露蜷缩在他怀里,睡得格外香甜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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