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她对解休说了那般重的话,现下她又必须来找他。
明夷在马车上坐了一炷香时间,才上去敲门。
自认这辈子她的心从未有此刻这般惴惴难安。
还是上次见的管家老伯,开门看到明夷的时候。
他一愣,郢都城的女子惯来守节,这个明二小姐竟深夜寻外男,倒是个不一样的。
明夷瞧管家年纪大了,便说自己认得寒波院的路。
管家知道今夜解休心情不好,也不愿触那个霉头,索性叫明夷自己去了。
明夷进屋的时候,解休的屋子亮着,她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不见人影。
将要询问管家时,耳边传来闷哼声。
明夷神色一紧,想到前段日子被昭彬搜查那次,她和解休躲在地下缝隙里,解休就跟疯了一样。
曾经在影盟的一次经历乍然浮现。
她遭人陷害,被关在狭窄的水牢一天一夜,最后谢夷君来救她。
却不知怎得,谢夷君分明是来救她的,可当他下了水牢,突然就变得焦急狂躁,甚至头埋进水里想要自我了断。
想至此,明夷赶忙循声找到梧桐树边,打开地窖口,手中的火折子将她的脸孔照得通亮。
但见地窖中的解休蜷缩在一脚,双目充斥血丝,他仿若弱小无助的稚子一般,对明夷投来哀求的神光。
明夷心头一抽,跳下地窖,解休哆嗦着身子,嘴里呻吟着什么,那般困兽低吟的闷吼,叫她的心拧成一团。
明夷蹲身,靠近,却见解休将自己抱得很紧,头埋着,只将一双野如兽瞳的双眼落在她身上。
明夷心头一酸,此时的解休不是往日病弱的秦国质子,也不是杀人不眨眼的谢夷君,他更像一只被遗弃的野兽,在囹圄之中,试图抓到一丝光芒,却又怕光芒太灼热,会伤到自己。
以是解休面对明夷朝她伸来的手,敢看不敢接。
明夷便伸手摸他的头,解休竟如狸猫一般,在她手心蹭了又蹭。
“别怕,我带你出去。”
解休还是不为所动,只一味盯着明夷看。
明夷见状,坐下来,将解休抱在怀里。
曾经在水牢,她也是这样抱着谢夷君。
回忆弥漫不休,明夷背着昏迷过去的解休出了地窖。
明夷脱去解休沾土的外衣和鞋袜,扶着他躺在榻上,见解休昏迷中眉头紧皱不松开,明夷伸手摸他的额头。
解休也没发烧,怎的就昏迷成这个样子?
明夷准备叫管家去请郎中,刚一起身,就被解休拽住了。
明夷回头,发现解休紧紧攥着她的袖口,明夷有意扯开袖口,解休竟直接握了她的手腕。
“别走,别离开我。”
“我怕。”
“好黑,我怕。”
“别离开我。”
“……”
解休不安地嘟囔个不停,明夷只好坐下来陪着他。
解休握着她的手,很紧很紧,明夷便也紧握回去。
就这般两人掌心相贴,明夷忍不住一句又一句回答解休的呓语。
“别怕,我在!”
……
不知觉的,明夷靠在床头睡了过去。
明夷还在梦里,只觉身下一空,猛地惊醒。抬眼却发现,她被解休抱着。
“你要做什么?”
迷糊中的明夷问了这么一句话,却惹得解休倏尔沉脸,他放下明夷:“这是我的屋子,明二小姐待着不合适。”
明夷一愣,这么多天以来解休再次以这般疏离的话音同她说话。
旋即眼角低落,明夷心底深处隐约觉得,解休和她这般生分,她是悲伤的。
察觉到明夷眼底的失落,解休冰封一日的心有了裂痕。
苦笑着解颐,他在明夷面前,还真是可以做到毫无自尊。
“今夜是你救了我?”
明夷神色凝重,“你是否受过幽闭之刑?”
闻言,解休着披风的手一顿,转身看明夷时,他眼底的晦暗早无,依旧是深渊一般的眼神。
“没有。”
明夷不信,“那你为何身处幽闭时,频频悚惧?”
解休:“谁还没有过去了?明二小姐,你并非我什么人,你没有知道我全部过去的资格。”
“……”
明夷愣在原地,解休已经出了里屋。
明夷心里一阵抽搐,旋即跟了出去,但见解休披散着头发,夜里的凉风吹得他衣袖缱绻。
这样温柔慵懒的解休,明夷不免多看了几眼。
解休背明夷而立,他话音狂沙遮天一般压抑沉闷。
“二小姐与我断情只才一日,我以为我们很久不会见面了。”
解休言辞间的嘲讽明夷听得出来,她故作不在意地勾唇,就当留给夜风,祈求风吹走她此刻的纠结狼狈。
“我想借何首乌一用。”
解休吹响巽脉传讯哨子,低低的:“就当还你今夜的恩。”
明夷心里不是滋味,可也确实是她先与解休划清界限的,如今解休不过是遵她的话行事而已。
听到明夷要离开的脚步跃跃欲试,解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这一刻他竟绞尽脑汁起来,他得寻个能多留住明夷的契机。
“上元节那次,我见了一个人,你想知道是谁吗?”
上元节?明夷神思一紧,“是谁?”
解休转身看他,双瞳竟剪水一般,潋潋朦朦。
“是你母亲,靖国公夫人虞长至。”
“是她?”
明夷一个激灵,联想到前世今生虞长至对镇国公府的厌恶,她心里陡然生了一个猜测。
“她所求何事?”
解休:“她要为冠军侯申冤。”
明夷漠然,“你帮她了?”
解休:“她给的钱多,我岂有不赚钱的道理?”
话罢,明夷沉思起来,解休便说:“既然你们有共同的仇人,你何不利用一番?”
几个呼吸的功夫,明夷想了个明白。
“她目前有何证据?”
“当年的账本和西夏漏网之鱼。”解休倏拧眉,“可那个漏网之鱼怕是活不久了?”
“我手里有条大鱼,以我的身份交出这条大鱼,免不了引人怀疑。”明夷挤压在胸口的阴郁瞬间散了,她以温柔的媚眼凝着解休,“谢夷君,帮我。”
解休本要因昨日之事嘲弄一番的,可当明夷那句谢夷君入耳,他竟舔着一副笑脸。
“要我怎么帮你?”
明夷一愣,她已经做好和解休周旋的准备了,没曾想解休竟这般爽快应下了。
“再见她一次。”
有了缓冲时间,解休终于反应过来,他这样太没自尊了,便沉下脸说:“明二小姐,我凭何帮你?”
明夷便知道,谢夷君是个阴晴不定的。
“我给你双倍价钱。”
明夷走到寒波院玄关下,还是低声说了句。
“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命是自己的,好好爱自己吧。”
明夷走了。
解休眸色幽微,神光散漫又焦和,他做了某个决定。
迈着轻快的步伐,入了元贞的屋子,提笔,倏又惶惶不安地写下那两个字。
……
明夷闷闷地回到明府,刚下马车,何首乌便迎了上来。
明夷惊愕,解休到底想做什么?
一边与她划清界限,一边又让他的心腹毫无遮掩地来见她?
“谢夷君到底如何想的?”
约莫三十左右的何首乌,眼神却如耄耋老人般,失了光彩别有着岁月沉淀后的慵懒。
“明小姐说的是哪方面?”
明夷和何首乌边走边说着,“能有几个方面?”
何首乌:“出于共事影盟的情谊,谢夷君叫我来此,是为道义。”
“可若说出于你和谢夷君的私情,那我便不知道了。”
“私情?”明夷嘟囔着,“他真对我动情了么?”
何首乌:“明小姐,谢夷君对你有情,这是什么很隐晦的事吗?”
明夷垂下眼帘,“罢了,是我不配。”
何首乌叫住匆忙逃窜的明夷。
“明小姐到底在怕什么?”
明夷脊背一僵,步子慢了下来。
何首乌:“他很早就认识你了,只是你忘了。”
“他对你的心,昭如日月,我不明白你有何后顾之忧?”
直至第二日傍晚,明夷都不想直面这个问题。
心如竹林潇潇,风雨之下刀光剑影。
“解休会抛弃我吗?”
“我真的可以接受解休的情吗?”
这两个问题,正如竹林杀场的隐晦幽微,她完全找不到对手在哪里,又该如何见招拆招了?
……
青云院围了一群婢子和家丁,这是他们近些日子最开心的一日。
明齐醒了,而且听太医说毒也解了。
所有人走光后,明夷扶着明齐下榻。
明齐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你那里找来的神医?竟能解我的毒?”
明夷:“曾经认识的一个朋友,恰好近日来了郢都,我便叫他来试试。”
出乎意料的,明齐多疑多思之人竟没有追问下去。
明夷也什么考究明齐变化的心思,只问他:“父亲一向谨慎,怎会轻易中了毒?”
明齐答非所问,只问她:“听说你去澧州的路上又遇到刺客了?”
明夷扶着明齐坐在桌边,她顺手泡茶,“孩儿也不知何时惹了人,竟连番遭遇刺客。”
明齐意味深长看着明夷,接过她泡好的茶,说:“过几日我便进宫向陛下陈情,以我这么多年的苦劳,换你自由之身。”
明夷睁着清亮的眼眸,“为什么父亲突然这般为我考虑?”
“前几日,你母亲来找我,心结没了,便觉得这么些年对你多有亏欠。”明齐拧眉看着斟茶的明夷,他低低的:“这些年你定是对我有诸多怨怼。”
穷尽两世,明夷终于在父亲嘴里听到了这句话。
曾经有多怨明齐,有多希望明齐对她忏悔,那么今时今日她的心就有多平静。
无非是看透了人情冷暖,明夷便清楚一个道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真正爱她的人,是不会让她颠沛流离,心脉尽伤的。
冗长的沉默后,明夷说:“以前有过。”现在没了,不是因为恨意消了,只是觉得无所谓了,不重要了!
若说定要论个缘由,大概就是殃及池鱼。
明齐和虞长至是一对怨偶,在虞长至离开后,明夷作为他们的孩子,理所当然地承受了明齐的厌恶。
明齐在院中踱步,后院有一排冬青,那是虞长至离开前种下的。
他爱她,却也恨她。
这种扭曲的恨意将他变得面目全非……持续十多年……
可若对此恨意追根溯源,那他才是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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