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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吞白玉(三)

望向那道门,殷素已明白一切,“你想让我如何助你?”

“破谶语之局。”杨知微回望她,“如今坊间众口铄金,我本意欲借着大明寺高僧之语来掀一掀民意,可如今徐文宣补上后二句,对我并不利,可若在上元错过此大好时节,便再难称帝。”

“让我想一想。”殷素倚回舆内,缓垂眼眸。

杨知微见她思忖,接着道:“扬州乃徐文宣势力满坊之地,我在那处难有半分作为,可上元不同,此为徐雷老巢,他需得撤掉大半人马,叫他义父放心,因此我才能有机会安插旧人。”

“前有大梁与晋混战,后有徐雷催促心思,我正逢东风,势必要一击而中。”

殷素闻之,缓缓抬眉,忽而有了主意。

“徐氏父子既都爱惜名声,重民意,不若将此民意掀起,掀得更高些。”

“掀得更高些?”

“贪财者予钱帛,好色者予美人,自然惜名者,予名器。”

人一旦有在意之物,三十六计总有一计能攻心克命。

“ 徐雷不是欲为帝么,可他要名正言顺不愿做出头鸟,那便反过来叫民意扶奉他为帝,造些祥瑞,传些歌谣,将其推至那个位置逼得无路可退,自然为了喘息要推你上前。”殷素敲着扶木,不慌不忙启唇,“既合了你与徐雷的心意,短时内他亦不好对你动手,毕竟将拒了涛涛民意,总不好悔而接续禅让。”

“不过,最大变数乃是徐文宣。”殷素细长指节顿住不动,神色便作微妙,“你与他——”

杨知微却笑出声。

她目中喜色不绝,一扫阴雨,那宽袍长衫再次俯地朝殷素而来,“不愧为虞候,殷娘子好计谋,至于徐文宣,我自有法子叫他动不了手。”

殷素平静而视,未再出声。

若杨知微当真一路顺利为帝,她身后所面劫数多不胜数,乱世帝王并不好当,无兵无马,又能撑几时?徐文宣阻她,究竟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还是与杨吴百姓一道恋慕此安定之局,独掌之局,她亦不能断定。

总归如杨知微所言,她只需助其为帝,往后一切,且静观其变。

“我既已出了法子,杨娘子该依言,告知我李予的下落。”

素舆间的女娘视线落下,依旧平静,竟看不出一丝紧张催促。

杨知微半转身,细眸轻眯,想瞧出些异色,可依旧大失所望,她不由失了些兴致。

“殷娘子不似少时了。”

“阿弟。”她念着称呼,轻问:“殷使君认下的义子么?”

殷素蹙眉。

“你莫不是又糊弄我,杨知微,我说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殷娘子如此平静,莫不是猜到些结局?”杨知微视若罔闻,轻巧断了她的话,那双眼眸藏着玩味,与她正正对上,“他还活着。”

四字轻飘飘落下,却似银瓶乍破,碎声在脑不在心。

“他还活着?”殷素颤着张唇,好一会儿心尖才缓缓跟上乍喜,于是面色再也掩不住冷静。

她终于笑出声,视线内闯入铜镜、木施、衣摆,无处不停留,无处难停留。

最后,那对瞳仁抬起,问:“他在哪?”

“他可厉害着呢。”

桃红叠纱衫的裙摆再次缓缓靠近,殷素于喜愣间清楚看清纱衫下的销金,正在半晦半明的烛灯中摇曳。

接着,一如纱衫间梅花销金般晃眼晃心的话,自身后落下——

“李予,衍字辈,名唤李衍世。”

余下的话,不消她细说,有关此名号的琐事已似断刀般刺入脑。

晋王李存季之父,有十三太保,由义子与亲子所当,皆以存、衍字辈赐名。

而李衍世,乃是其中年岁最小的那一位,且与晋王李存季同父异母。

“李存季已死,如今接替过唐之帝位者,乃李衍世。”杨知微望着她笑,“你的好阿弟,如今正在洛阳为兄之丧善后呢。”

她抬手,抚上骤然失神僵冷在素舆间的女娘,“殷素,我的话一直作数,你助我,便是在助你自己。男人,乃这个世事下最好玩弄、也最冷心冷血的物什,你被他骗了,骗得毁了四肢,家破人亡。”

殷素尾椎骨一麻,像是在那日夜雨血海里,又沉了一遭。

她先是不信,不信杨知微的半字,可用唐国之君的名号来骗,谁会做这般蠢且易查证之事。

裸露在外的指腹早失尽温度,那对空茫瞳仁又开始漫无目的地寻找、寻找可停靠处。

怎么会……

怎么会?

幽州北侧与西分别是太行山与燕山,几乎是易守难攻,可那一日晋兵来的悄无声息,一路自南面飞狐口进军易水,攻下岐沟关,继而攻下幽州。

而涿州乃李予所掌。

阁中彻底安静下来,似乎叫她又回到那个不见李予身影的夜雨。

殷素攥紧胸前氅绒,越用力越难喘息。

“哗啦——”

阁外独守的孙若絮,是被内里一道沉闷声响所惊动,复而慌乱推门。

入目,舆内静立正中不见女娘,而丹青氅衣罩地,她始望及摔倒于地颤着手臂,目眦尽裂的殷素。

“二娘!”孙若絮慌忙去扶她,“出了何事?”

她抬眉环视一周,阁中竟空无一人,唯那平头案上的烛灯似乎将熄,还上浮着白烟。

孙若絮将人搀扶回素舆内,又将那衣衫抱于怀。

她蹲着身,抬指替她轻拭干泪痕,叹息道:“二娘,人死不能复生,你总要看开一些。”

殷素怔愤的眼神骤然散开了,须臾唇角缓扯起一点讽笑,“我倒希望,他是不能复生。”

孙若絮一怔,但闻门外声色响动,并不是可说话之地。她忙又起身推着殷素离开,直至入车内。

甫一掀帘,两道视线便直直聚到一处。

沈却一怔,伸手掌住素舆,将其朝内拉近。

他垂目,无声打量殷素。

女娘睫羽虽覆,但眼皮仍透出红意。

膝上交叠的指节还带着轻颤,情绪似平非稳。

杨继亦察觉殷素神色不对劲,自然很快想到李判官只怕已无生还,一时卡在喉间的话也不敢出声,只好吞回去,余光瞥瞥沈却,又瞥瞥孙若絮。

回宅之途一如来时般阒静。

待三人入了院,翠柳出来迎,孙若絮便叫停沈却,拉着他悄声朝林下行,杨继见状,忙也快步跟上。

“我入阁时,殷素正跌坐于地,情绪并不稳,咱们莫去跟前多问,让她缓一缓。”

沈却眉头不松,“李予出了事?”

孙若絮叹了声,摇摇头。

“只怕更厉害。”

风声急过林叶,簌簌掩人语,枯叶卷地而起,一路奔飞东阁去。

沈却踩着落叶而行,耳畔依旧悬荡着孙若絮一字一句转述之话。

若如孙若絮所言,那便是李予,还活着。

他将抬目回神,翠柳便从阁门外掩帘而出。

“郎君。”

“怎么出来了,二娘如何?”他问。

“二娘看着郁郁,想一个人待着,便叫婢离开。”

沈却点头,立在外犹豫半息,仍旧挂心,只道:“我进去去瞧瞧,你去前堂招呼着杨继,留他用了膳再离。”

话落,他自掀帘,轻着脚步入内。

天色如晦,风卷帘飞。

阁中窗未闭,连烛台也熄了多盏。

沈却扫视一周,略垂帘朝里望,并无殷素身影。

莫不是睡下了?

将走至书案前,忽瞧见小半片碎纸孤落白纱前,似有灼痕。

沈却目光一顿,快步朝前,将倾身,窗缝疾风骤卷,那半片碎纸随之翻滚,很快没了影儿。

消弭处,正是殷素睡榻。

他直起身,再次放轻些脚步,立在细帘外扫眼,竟亦无殷素身影。

沈却一愣,心里很快有了计较。

只怕是又在后院檐下独坐呢。

那半片碎纸也不知卷入何处,他亦熄了心思去窥看,只转过身,朝着更里处的内院而行。

苍穹浓云压檐,林木摇曳,急冷北风吹皱塘池。

天公告示分明,一场大雨将袭。

殷素立于风中。

她褪去氅衣,卸下钗囊。

颤着手,去触及那一朵朵于烈风中枯直倾倒的枯荷。

不屈不折。

殷素惨笑,握紧倾倒间也不屈不折的枯荷,人亦随之而下。

于是冷水入鼻,衣衫漂浮之际,她都是带着笑,她终于望不见天穹之上的昼夜分明,望不见心里对李予生出的丝毫动摇。

取而代之似溺潮般涌来的是,幽州压山**、血夜,是不绝耳畔的马蹄声,是破空而响的箭鸣。

是阿耶阿娘惨死眼下蜿蜒不止的殷红,还是那条无名河用力包裹着的孤冷。

她嗅到了死亡。

真真切切。

也嗅到了恨。

殷素睁开眼。

泛着幽暗天光的湖面,蓦然出现沈却那张脸。

他朝她而来,愈发靠近。

那张脸被池水相拢,几乎不太真切。

直到一只手贴近,攥紧她漂浮衣衫。

他拉着她往生。

用力且急。

殷素一怔,挣扎着上涌,顺着他破离深水。

池外,攥住手腕的掌心愈滚烫,沾染水色的眼眸半分不与她相视,眉目却似染着池底未消的寒。

可殷素却在沈却欲张唇之际,抓紧他的手,大口喘气。

她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沈却,我找回恨的感觉了。”

沈却骤然垂目。

他说不出心底是何滋味。

也发不出声。

只一路紧抱着她,漠然朝阁中踏步。

透寒的两副身躯紧密贴着,迸发出烧灼的热。

殷素紧攥着他领口,缩在沈却怀中,耳畔还落着他未缓过来的喘息。

将入屋的翠柳撞见两人湿淋一片,不由惊愕。

“去着人烧水,再拿被絮过来。”沈却步履不停,搁下话便阔步行至殷素榻屋。

“是——”翠柳忙回神应声,走时又将炭炉移入内。

暖意攀膝而上,殷素忍不住朝前凑了凑。

身间被笼住厚衾,发间系带也被解下,青丝凝作一团,贴着颈间蜿蜒。

沈却深色淡漠立在旁,绞干她的头发。

屋中安静得骇人,只闻水声汲汲而落。

殷素受不住他无声地磋磨,捏着衣衫渗出的水渍慢吞吞道:“沈却,我会水。”

沈却忽而一笑,“是么?”

殷素低下头,拧着湿裙衫,“李予还活着。”

身旁人不语。

她又道:“他做了皇帝。”

沈却动作缓了半息,他拨起殷素颈间细发,“他活着,不是如二娘的愿么?”

“他死了,才如我的愿。”殷素攥紧被衾一角,转头与沈却相视,一字一句几乎咬牙而吐,“他是李衍世,如今承了李存季的位,在洛阳为帝。”

“幽州四载,未曾想我竟救了头狼。”

“殷素。”沈却望着她,“那我呢?”

“我救了什么?”

殷素怔茫一瞬,因为他的话。

“你恨救错了人,可我不希望自己救错了人。”他的眉骨还凝着水珠,一滴滴顺着面颊滑落,话亦沉然,是从未见过的冷漠。

“从颍州一路顺北而上幽州,我换了三匹马才至,避开兵马下水,背着你在夜雨出关,我用了一整夜。”

身间的水珠滴落不绝,连沾湿的睫羽亦颤,他却仍立而不动,凝视着她出声,“殷茹意,你折腾自己,便叫我困惑去幽州的意义。”

殷素拧眉又唇颤。

她避不开那道注视,只能仰颌承望,心底却茫然无助,似那断臂飞鸟,扑腾地要升天。

李予同沈却纠缠在一处齐齐涌上,叫她脑中混沌难辨。

“沈却,你——”殷素终于出声,开口才发觉音色哑然,“你先换了衣衫罢。”

“殷素,你究竟明白我的话吗?”

“我——”,她声闷,盯着地上已成瘫流的水渍,答不出字,只转回:“今日是我头昏,错在我身。”

“你有什么错呢?”沈却语滞片刻,拖着泠泠衣衫汲地朝外行,“此罪在我,好生歇着罢,我唤翠柳进来服侍。”

阁外风侵骨的冷。

他知道,殷素根本未明白。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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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吞白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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