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素没有在布肆等下去。
杨继将她送回沈宅,便撞上王夫人。
“二娘?”王代玉一惊,捏着她的手往里走,“何时醒的,将好便出宅了?”
“整整高热了两夜,怎么唤都唤不醒,二娘醒来莫不是以为自己只睡了一觉,便什么也不顾着,这般直溜溜出宅了。”
王代玉眉头飞舞,话也不停,“身边怎么也没人跟着?是不是她们躲懒去了?我去唤来细细——”
“姑母。”殷素忙拉住她,又扬起一个笑,“是我叫她们先回来,替我拿些今岁姑母所给的压胜钱。”
这话略过前言,只将王代玉也糊弄过去,她便问:“想买何物,嘱咐云裁翠柳走一道便是了。”
“姑母,此物还须我亲自掌了眼,方才能定下。”
见殷素如此言,王代玉不由更生了几分好奇,左右打量未见殷素身间有何处不同,连杨继手中也未提物,她便猜:“莫非是钱帛不够?还是尚不合心意?”
殷素缓笑道:“是还未挑到属意的。”
“衣裳么?”
“是长刀。”
王代玉步履还算平静,约莫过了两息,她方才回味过来“长刀”二字。
“长刀?”她转过眼,捏着殷素腕骨瞧了又瞧,“二娘手腕尽好了?”
“孙七娘为我细细诊过,如今复经动脉,练一练长刀确实有益,姑母放宽心。”殷素抬起眸,平静含笑与她相视,“况我舍不去刀,姑母知晓我的。”
风卷起落叶,摇摇曳曳错落二人一瞬的视线。
王代玉恍窥见一丝决绝,她心里攀起绵密酸楚,叹不得气,亦不想流露伤怀,只慌忙转身,拉着殷素复过游廊。
“我同你姑父都盼着你好起来,也不想叫你再历一次要命的苦痛。”
“总归二娘且记着,往后不论身立何处,要记得沈宅的东阁,一直为你留着,也要将我与你姑父当做亲人念着,有挂念才有系缚。”
殷素视线缓垂,感慨万千。
沈却承其父之智,又承其母之慧。
同样三言两语,姑母与他总能抽丝剥茧,明白她的弦外之音。
这算是,知晓会告别的伤怀么?
她正欲开口,只瞧沈却院门外忽而急行出一女婢,望见两人,喜得隔着游廊便唤:“夫人,郎君退下高热了!”
王代玉忙急着挪步,“遇之可醒了?”
“醒了,还问婢二娘如何呢!”
“善好善好,快些嘱咐去炖碗参鸡汤,如今二娘同遇之皆好转起来,我这心里也算一颗悬石落地了!”
殷素亦匆匆随着众人入阁。
暖热盈屋,她眸间将略过素蓝厚帘,转眼便撞进一对墨黑瞳仁内。
榻上郎君靠于引枕内,瞧着还不大有精神,病气将此面折腾得愈发苍白,衬得眼下那颗小痣都清晰几分。
良久,殷素才回过神。
“是退下烧了。”王代玉收回手,叹道:“你自小身子弱,哪里比得二娘,往后得可好好注意着,莫再去池边逗留。”
“我还去道观里为你与二娘请了符。”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朱砂画满的黄符拿出,“搁在枕下,镇上几日,依娘猜是你同二娘是撞上什么邪祟水怪,否则怎会双双古怪落池。”
沈却唇瓣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缓缓移目又按下不语。
殷素缩颈移目,只当未闻。
她攥着氅绒,总觉指尖烫得厉害,淋漓水迹似乎又浮现于目,郎君苍白寡面,滚烫身躯,还有迷糊呓语状。
更挥之不去的,是那双似郁非郁眼。
眉宇微皱,她心里便赧然愧疚。
见两人皆不言语,王代玉索性提起坊间乐道之事,“今儿个去道观,那般偏远之地,我却听着一奇闻。”
“上元城传着好些句谶语呢,前些时候还道是那吴王女主,今时今刻便换做了大丞相徐雷。依我瞧杨吴能太平多久谁也说不准呢。”
话毕,榻前一人垂头,一人怔目,都不知晓再沉思何。
“好罢,都不搭腔。”王代玉从塌边起身,女婢也推着素舆将离,她只道:“你且安心先躺着,待一会儿布菜,再唤你过来。”
素黑厚帘将掀,灌入些凉风,倒像是将沈却昏沉脑袋吹醒些许。
“二娘。”他忽地开口,唤住殷素,“我有话想问。”
本扬了声,落到尾却失了太多气,平白像添了几分颓委。
见王代玉也跟着停步回头,那微张的唇又缓缓闭上。
“二娘便留下罢,才醒便吹了风,不妨也在遇之暖阁里呆着。”王代玉瞧沈却这幅样子,心里明镜似的,只扬起个意味不明的笑来敲点,“往日我曾嘱咐你,追悔莫及,你身子骨这么弱,不爱着惜着,往后苦尽都无甘来——你如何离宅呢?”
再度闻姑母提及沈却的病,殷素越发坐不安宁。
她忆起梦中他并不爱动,一病便要折腾半个月。又恍惚想起颍州时,他的咳疾似乎一直不见好转,如今她又累沈却落水高热,此病又得折腾多少时日呢。
吃尽了苦头,哪里还尝得出甘?
身子骨弱,哪里还能出得了宅?
殷素愁愧情绪只如折断的春枝,将生出绿筋,便脆生生披露于天,无处可藏。
榻上沈却,却品出母亲话外弦音。
他不免神情牵动,为殷素的决绝所默然。
连母亲也知晓她终有一日会离开。
沈却闷然抬目,不经意间却望见女娘面上半分不作藏的情绪,浓烈得叫他微怔。
脑中瞬有细泉垂落,浇得他似清非清,推搡着他直直动唇——
“二娘今日出宅了?”
殷素愧意正盛,哪里想说假话,便低回:“对,去见了杨继。”
沈却轻移身,忽而福至心灵,已有几分了然,“也去见了吴王。”
殷素点了点头。
沈却轻叹了声,复又道:“你想求她?可她自身也难保,如何护得住二娘。”
殷素闻此,方才迟疑抬眸朝上望。
便见沈却倚在那儿,一副病气缠身的愁样貌,随即他缓缓握拳,倒还偏过头掩唇轻咳。
殷素胸腔一钝,卸了任何心思,“我未见到她,她想磨去我棱角,做她手中乖巧离不得的刀。”
沈却顿手,尚用着不甚清明的脑,理着殷素所言之话。
他记得,那一日杨知微见殷素应是为了谶语一事,她出了主意,吴王方才会告诉她李予的下落,又知晓二娘受骗,便可以此为挟,逼她同上贼船。
毕竟恨这样浓厚烧心的情绪,叫人疯狂到可以不顾一切。
可是,母亲言谶语另起,且身落大丞相徐雷。
不论从何处分析,此谶语都不可能是徐雷所下令,伪善乃他终其一生所追求之高洁,便干不出此等明晃晃之事,只怕如今他亦正惶恐。
莫非此为殷素所出主意?
沈却不由抬目。
很快他心中摇头,作以否认。
人言如蛇,无非被咬伤,亦或是被紧缠。此谶语紧挨吴女主而出,分明为掀风浪,与杨知微而言,只怕便要走上其父之路。
那会是谁?
沈却从枕下摸出母亲所给符纸,细细看了番,随即又不经意般地开口问:“二娘曾为吴王解谶语之困,不知晓二娘出了何法子?”
殷素望着那张粗粝的黄纸,忽而品出些不对。
沈却太刻意了些。
是抓着她的愧,磨她让步。
那对拢雨的眉顷刻平直,复在心里盘算起前几句问。
榻上郎君很快意识到不对,只瞧未挽的发丝垂肩,他倚入引枕内更深了些,再次掩唇轻咳不断。
殷素神色渐渐如常,只平静地、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二娘,我——”
“沈却。”
殷素打断他,她话已将至唇边,却又咽下去,不长不短叹息一声。
“我知你好意善心,但我不喜反复言曾提之语,不必探我的话。”她望着他,端起岸边那碗温热肉粥,“有些事不肖你问,我便会悉数告知。”
那碗热粥静悬,所掌之手平稳且久。
再不似从前。
“所以,打今儿起,便细细看顾病,好不好?”
沈却对上那双平静温和的眼,却又畏光似的下移,久久凝望那碗粥。
浅雾轻浮,升腾之白带着微窒的湿润,由透便浑,密密包裹住他的心。
他再次浮现那时夜半,对自身的叩问。
为何有难过?
他又在做什么?
沈却不晓自己是如何接下那碗粥,于殷素无声的沉默中,一点一点吞咽。
只是怜惜么?
似亲人一样,挂怀于心,眸间不离,以至喜怒哀乐都杂糅一起,变作妥协又畏缩抱柱人。
是么?
他缓觉无耻。
沈却眼睫抖动,陷入叩问内,连扶粥的掌都失了分寸,堪堪垂倒于被衾间。
殷素眼疾手快,忙扶正瓷碗,拨回热粥。
他却仍自失神地垂目,无主似地轻拂唯留下一片暗色的被衾。
殷素一顿,慢慢问,“你怎么了?”
榻中郎君浑浑噩噩起身,指节攀住案,踱步去木施旁披衣。
殷素疑惑之色打量过来,他也只是茫然道一句,无事。
沈却困在此噬心怖人的叩问中,一困便是一整夜。
以至翌日一早,两位病人被嘱咐坐在一处院中晒阳,春光长羡,殷素抬目扬笑,舒服承其沐浴之暖,可此灿阳好景,他却觉自己,快要溺死在春日的明媚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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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梦不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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