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素于梦中一遍遍醒来,在混沌中一层一层下坠。
似躺在泥泞满雨的深林,睁目便是悬针急落,闭目再睁开,又变作四方昏暗的车壁。
而此刻,她迷迷糊糊睁眸,闯入视线的乃是透着微光榻顶,她便犹觉仍在梦中。
喉间是发紧得干,殷素忍不住动指,却发觉手腕早不似从前般无力。她惊愕间坐起,倏尔意识到,她已经从无休止几乎要回顾完她一生的噩梦中醒来。
“二娘?”翠柳支着半个脑袋的手一酸,猛得将自己惊醒,迷迷糊糊望见正起身的殷素,不由喜上眉梢,“二娘终于醒了。”
“渴了么?”她递上温水,见殷素囫囵饮尽,忙又道:“二娘这一烧,昏了两日,只将孙针工急得团团转。如今也饿了罢,婢去唤人给二娘煮一碗热羹垫垫。”
云裁便言:“我去罢。”
殷素再度饮尽一碗水,才缓觉喉润,脑中翻涌的旧事被压下,她忆起落水。
“沈却呢?”
“郎君高烧还未退呢,未曾离过榻,至少人尚有意识,但瞧着也是万分难受模样。”
“阿郎还未归,夫人也将出了宅,如今满院的人都守着二娘同郎君呢。”
殷素敛目听着,捏着被衾缓了半息,便作势要下榻。
“二娘莫动,婢去将素舆推来,就搁在外头。”
“不用。”她脚尖触地,“我自己走着去。”
久卧床榻,只觉双膝发软,如今迈上一步,倒比从前艰难一些。殷素咬牙忍着,势要与这具身躯磨合。
从榻屋踱步至素舆前,她虽慢如淅沥而落的春雨,可缓缓见稳。连一旁掌扶的翠柳,眉间也散去了一些愁。
殷素坐入素舆内,由着翠柳推她穿游廊入屋。
外阁守着三五奴仆,内里只余孙若絮一人。
孙若絮正把着脉,听见响动回头一惊,收了腕枕便忙过来压着声问:“二娘何时醒的?”她抬手,触及殷素额间已是寻常温度,不由安心,“好在高烧已退。”
“沈却如何?”
“将睡下,尚不大清醒,高热低了一些,但还未退。”她摆好针身答话,却又转过眼问:“前些日,二娘和沈郎君拌嘴了还是如何,怎的两人双双落水染了寒症?见问婢仆问不出个所以然,王夫人急得要去请观中道士做法事呢。”
殷素不吱声。
一路愧意在此一句落时更甚。
“翠柳,推我近些,我瞧瞧他。”
将靠近榻沿,浓重药味便袭来。
沈却额上还搁着浸过水的方巾,憔悴面间泛着浅红,摇晃烛影憧憧,将那分明轮廓勾勒出缠绵病气,折腾得只如失了光泽的玉石。
殷素攥着袖摆低目,心里难过。
孙若絮忙着换药方子,早提着针包离开,翠柳守在旁,便弯身欲换下郎君额间的冷巾。
“我来罢。”殷素低低出声,接过那方触手温热的方巾,将其浸入瓷盂。
水声滴答,她慢慢拧干展平,搁至沈却额上。蜷曲的小指不经意触及郎君面庞,烫得骇人。
方巾下一颗圆润水珠顺着额角缓慢滑落,将要入鬓发,殷素伸指擦过。
女娘指尖带着别样的冷度,榻上郎君模糊意识被牵动,那双鸦羽似的眼睫抖了抖,缓缓睁开。
“……殷素。”
“……又梦到你了。”
沈却沉昏的瞳仁仍旧不甚清明,连音色都带着浓重的哑。
“又”字叫殷素一怔,也叫立在后头的翠柳不由抿嘴一笑。
她心领神会似地低道:“ 郎君只怕有话要同二娘言,我便先去瞧瞧云裁那粥熬得如何。”话毕,她掀起厚帘一转眼便没了影。
殷素拿开手,正欲搁置膝上,却倏尔被沈却握住,滚烫的温度贴肤,似一团灭不掉的火。
她鬼使神差地问:“你都梦见什么?”随即忆起些旧事,殷素一笑,道:“是不是恼我欺负你。”
“……梦见开封府的日子,你聒噪又蛮横,叫我头疼。”榻上人未松开手,将那温凉的肌肤侵占得如自身般滚烫,却也不敢移动分毫,即使是梦。
“……也梦见收殷将军的信,梦见去幽州的河水里寻你,梦见……你满身是血,梦见我带着你南下……”
他吐字极慢,提不起太多精力,以至于殷素只听清前一句,后话断断续续,微不可闻。
沈却眼眸半阖着,将要闭上。
连着落于她腕骨间的力与热都慢慢散去,那只手垂落榻前,一动不动。
殷素一叹,望着沈却发怔。
许是那场怪梦,将十三载缩得太短,沈却二字穿梭其间,变得清晰可数。
只是如今,殷素分不出心神去窥探,她连恨李予,都用尽了全部心力。
李予。
李衍世。
空寂榻屋中,兀地响起一声笑。
随后是低喃——“我会杀了你的。”
帘外响起碎步,翠柳与云裁端了肉粥与酥饼。
“二娘先垫垫。”
“推我出去吃罢,莫扰了他清净。”
轴轮声细细微微,殷素脑中尚混着万般事,须得理出条路来。
咬盏的唇一顿,她忽而抬眉问:“前些日,杨继可有来寻我?”
翠柳摇摇头,“未曾。”
殷素吞下粥,“我得去见见他。”
她望向翠柳,“同我一道罢,七娘为我与沈却劳累数日,不必知会她,不然七娘准是要闹的。”
“二娘方才退下高热,身子还未好利索,如今出去稍不留意,便易着了邪风。”
云裁也跟着劝,“不若唤人将杨郎君请至宅中,如此两全。”
“我得去见他。”她仍如今道。
“我这病来得猛,散得也快,心里自有分寸。”
三月春寒料峭,道旁的柳枝已分出新绿,殷素攥紧氅衣,不叫半分风漏入。
一路至杨继借舍,她便转过头,温温和和对着翠柳言:“回去罢,晚些时候杨继会送我回宅。”
翠柳一愣,捏紧袖摆,半晌也只得应下话。
轻风抹去她的背影,与之一道的还有杨继抬手合上的门。
他转过面,“虞候。”
殷素未计较称谓,极快落下话:“李予,还活着。”
杨继面露空茫。
话从脑门砸下,他忽而不敢去听。
李予如若死了,那些无妄猜想,刻心过往便可随黄土一道掩埋。至少他还能对得起兄长,对得起节帅,亦还能放得过自己。
他若还活着……
“他是李衍世,李存季同父异母的阿弟。如今在洛阳为帝,从将他捡回来到如今幽州城破,再到他做了皇帝,才不过四载。”
“无兵无马,不是将军,且有十三义兄义弟豺狼似的围着,他踩着我幽州尸骨,登上帝位,才真是厉害。”
“涿州,我一直不愿相信涿州是他的手笔,我告诉阿耶他同我们一样恨晋兵入骨。可他,才是晋王送来的豺狼!”
殷素扶紧舆木喘息,此一番痛诉是恨自己还是恨李予,她也被情绪裹挟得分不清。
日日念着的亲人,变作布满獠牙的恶鬼,生吞活剥了整个幽州。
流不尽的血蜿蜒,可这柄长刀,乃是她亲手打磨。
“可笑,当真可笑……”
杨继忽而猛得跪下,额与地触,发出怦然撞声,他音颤含着痛意,“虞候如此……我便再活不下去了。”
“阿兄……阿兄曾朝我言及,涿州失守与李予脱不了干系,这道证据直白又浅显,摊在了明面,我却一直不信……在幽州我有机会问出口,哪怕一句,我也有机会杀了他,哪怕是一点力,可是我……”
直白又浅显的证据。
殷素攥紧指节。
是啊。
涿州兵马谁人可调动,信使来临时,谁人不见了踪影,一切都明晃晃地指向他,不加半分掩饰。
是侮辱么?还是嘲弄?
“他都能心安理得活下去,我们便要变得不人不鬼,凭什么?”殷素牙关碾磨,盯住他,一字一句恨问,“凭什么活不下去?”
“杨继,我一定要北上。”
是殓尸收骨,还是手刃血仇,此问似乎已经毫无意义。
杨继怔怔仰目,缓又落在殷素腿间。
他该劝的,不论如何他也该劝殷素定一定心,无周全之策,便是死路一条。
可滚烫的话挤入喉间,他怎么也发不出声。
“我不会一直坐着。”殷素从他低目间明白一切,她掌着舆扶倏尔起身,“杨继,我要一柄刀。”
“一柄可练的长刀。”
屋舍内分明无风,可孤立的烛火却倾倒不止,骤然湮灭。只在那一瞬,殷素落脚而行的那一瞬,杨继忽而定了心。
他太自私,跛了条腿,便觉她也难立。
“虞候。”杨继再次重重而拜,“末将愿同往,手刃仇敌。”
“起来。”殷素拉住他,“不要跪我,朝谁都不能跪。”
那双眼褪去恨与悔,转变作平静,生死出口轻松,连过往与处境也变得乏陈可善。
“上无天子,下无母尊,我们无人可跪,谁也不必跪。”
“推我去见杨知微罢。”殷素坐回舆内,微微出神,“如今,该换我周旋相求了。”
杨知微并不蠢笨,她捏着李予为帝的消息,便料定她还会亲自登上门相寻。
那时殷素并不觉得自己会主动寻她相见,所以如今她只能回到布肆,做个守株待兔之人。
掌柜娘子已认得她面容,轻车熟路邀殷素入了那间单阁。
仍旧是低烛明镜,木施坐塌。
殷素视线一路转落,顿在记忆中那面可动的墙。
她起身缓缓踱步,抬指与壁间摩挲轻按,忽地裂缝平开,细微声响,冗长漆黑的密道一点点显现眸中。
此道几尺?又通往何处?
殷素半分不晓,况她有腿疾,杨继亦无法入内,便只能灭了亲探心思。
她转朝外高呼掌柜,须臾便听远声渐近,阁外灰白门帐间,印入黑影。
“女娘有何吩咐?”
“进来罢。”
掌柜娘子身形顿住,犹豫一息方才推门入。还未回过神,迎面便落下一句,“我要见你家主人。”
她忙道:“主人乃尊贵身,非妾想见便能见,她来时常无定日,妾也找寻不到……”
殷素不愿同她周旋,若说她见不到杨知微,她是万万不会信的。
无非是,杨知微给的下马威。
“无妨,我腿脚不便,入不得此暗道,只肖掌柜娘子替我去唤一声。”殷素半转身,指向那面未合上的墙,笑着开口。
只瞧身前人面色难看,连那道漆黑的甬道都不敢直视。
“扑通”一声,头触地声响,那人忽跪伏在地,凄声哀道:“求娘子饶命!”
殷素眉目无状,只问:“你跪我做什么?”
“求娘子饶命,此道我未曾望见,入不得,求娘子静候,放妾一条生路。”掌柜娘子颤身抖指,止不住地触地,像是那昏暗甬道的另一头,藏着吃人的夜叉精。
殷素无声望着。
忽而发觉此不仅为下马威,还有一另面——叫她望清是与何人谋皮,且要她不得不,心甘情愿地迈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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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想君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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