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这天是秦戒之的十八岁生日。下午晴天转阴,萧如音开车到犀山来接小儿子回西陵。
秦戒之坐在副驾驶的窗边,以前他一见到妈妈就有好话要说,可是这一回他却很反常地不说话,只沉默地靠在车窗边,看着天上的阴云渐渐聚拢,变得异常厚重和稠密,到最后落下无数雨丝来,溅花了车窗玻璃。
从偏僻的犀山到西陵主城区,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全程车里异乎寻常的安静,除了萧如音偶尔忍不住咳嗽几声,就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车开到酒店,萧如音见秦戒之精神好像不大好,情绪低迷,很担心他身体,就拿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脸,却没发现是生病发烧,就问他怎么了,从犀山回来就好像一直有心事的样子?
秦戒之心里一直在想那张意外发现的照片,妈妈重复了两次问话他才回过神来,但是他没有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告诉她,而是借口说自己集训太累了,这会儿出了画室,画画的脑子和手一停下来就容易出神放空。
萧如音觉得时间还早,把晚上的饭推迟一两个小时再吃也不是不行,就临时在酒店开了个房间,叫秦戒之先去补补觉,把精神养好了再去赴生日宴。
秦戒之听妈妈的话拿了房卡去房间,锁上门,把所有窗帘全部拉得严丝合缝,不让一点光照进来,整个屋子全黑了,任何人都不可能进来打扰自己,他这才觉得稍微安心了一点,才肯爬上床睡觉。
一觉睡醒后他却头痛得很,一点也不觉得轻松——他做了很多乱七八糟又根本记不住的梦。那天晚上他在照片里看见那一男一女仿佛变成了一场梦……
可是等到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反而很确定那不可能是梦,那张照片深深地雕刻进了他的脑子里,真实到可怕。
那个男人就是三番两次想要接近自己的人,而那个女人——他的老婆,她的样貌居然和自己长得如此相似……
太像了。
同样的脸型,同样浓墨重彩的五官,尤其是她那双尾部微微上挑,艳丽得甚至生出了三分妖冶气质的眼睛——当照片里的这双眼睛看着自己时,秦戒之恍然觉得自己像是在照镜子。
他自己就是美术生,画过的人物肖像画没有一千张也有一百张,三庭五眼的比例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更何况是他自己的脸,他怎么可能会看错呢?
“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吗……”秦戒之攥着被角,心惊胆战地猜测,眼角的泪水流下来,已经沾湿了酒店的枕头,可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妈妈已经打了两个电话叫他下来到包厢了,秦戒之心神不定地穿好衣服,然后下楼赴宴。一走进包厢就看见人基本都到齐了,除了他爸妈,还有小姨和小姨夫,他们的儿子,也就是秦戒之的二表哥陆云旗。
所有的家人都来了,唯独缺了他哥贺慎安。
秦戒之心里挺难受的,很想打电话问问他哥为什么连自己的十八岁生日也要迟到?但是他又不肯主动打这个电话,他这是在赌气,觉得要是打了这个电话自己就输了。
秦戒之向小姨和小姨夫问了好,小姨叫他来自己身边坐着,他就听话坐到她身边。她把秦戒之上下看了一遍,心疼地说孩子瘦了好多,脸上也苍白,又和她姐姐说美术真不是一般人能学的,短短两个月,就把本来好好的一个人给折磨成这副苦样子了。
秦戒之心中烦闷,没心情说话,只安安静静地听着小姨和妈妈说话。他时不时看小姨一眼,觉得陆云旗和她长得真像,尤其是他们的鼻子上都有个小小的驼峰。
小姨似乎是注意到了他过分热切的目光,就笑着问他:“戒之在看什么呢?小姨的脸上沾到什么东西了吗?”
秦戒之淡淡地笑了笑:“没有。”他不想让大家发现自己在生日宴上心情不好,就努力拿出往常惯会讨长辈喜欢的口吻说道:“小姨今天戴的项链我以前没见过,我觉得好看,就想要多看几眼。”
小姨摸着胸前的珍珠项链说:“这是我上个月刚买的项链。我想给你妈妈也买一条,但是她不喜欢这么大的珍珠。”
“妈妈喜欢翡翠。”秦戒之说,他知道萧如音左手腕上常年戴着一只月光莹白的冰种翡翠——
十四岁那年,他和家里的狗玩得太过头了,脑袋被狗咬了一口,萧如音连夜带他去医院打狂犬疫苗。那个时候,他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头昏脑胀的,萧如音就让他躺在自己腿上,用两只柔软的手给他揉脑袋,秦戒之就看见她手腕上的月白镯子在眼前晃呀晃,像模模糊糊的月光。
从那个时候起,秦戒之知道了,原来月亮不是高的、远的,而是软的、热的,像萧如音的手。而他打心眼里认定萧如音是自己的妈妈,就是从那个有月亮的夜晚开始的。
陆云旗和他爸妈待在一起就浑身拘谨,这时忍不住问:“我大哥怎么还没来?”
话音未落,他爸倒是率先笑了一声,说:“你就知道黏着你大哥,别以为你跑他屋子里打游戏的事儿我不知道。”
“知道了你还让我去……”陆云旗小声嘀咕,不敢让他爸听见。
小姨夫人长得高壮,往酒桌上一坐就是威风八面,和邻座儒雅内敛的贺嵩乔一对比,更显得言行举止豪放不羁,活脱脱的就是一个江湖豪客。他自己给自己开了瓶白酒,边喝边说:“我打电话问过了,慎安的航班因为暴雨而延误了,能在今晚十二点前赶回来就算早。”
坐在旁边很久没说话的贺嵩乔这时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又戴上,神色平常,似乎看不出任何不悦的痕迹。他说:“今天是戒之过生日,他航班晚点那就不等他了,我们先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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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戒之尽量让自己在酒桌上多吃几口饭,这样才不会扫了大家的兴。但是他本身实在是没胃口,吃多了就想吐,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他只好借口上厕所走到包房外面来透透气。
外面站着好几个人在抽烟,秦戒之穿过缭绕的烟雾,不经意间吸到了几口二手烟,然后经过这些人走出去,走到飘着微雨的街上。
“呼……”秦戒之呼吸着室外清新湿润的空气,堵闷的胸腔终于好受了一点。
西陵尚且是微雨,而北寰却已经是暴雨了,甚至影响了飞机航班。贺慎安能赶上这个生日宴吗?秦戒之拿手机查着北寰飞西陵的航班时间,悲观地估计他哥大概率是赶不上了。
“可恶。”秦戒之蹲在潮湿的街边,怨恨般地喃喃自语。他想要拿手机给贺慎安打电话,却还是不肯就这么打过去——凭什么要主动给他打啊,明明是他赶不上自己的生日宴啊……
“生日宴。”秦戒之没滋没味地咀嚼着这三个字,突然自嘲般地笑出了声——什么生日宴?他哪里有生日啊?今天只不过是他被贺家领养的纪念日而已,又不是真的生日。
秦戒之越想越觉得痛苦,他蹲着抱住自己的头,暗骂一声:“操……”像他这样的人,连自己几月几日出生的都不知道,更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叫什么名字?什么都不知道,还要装作没事人一样地过生日——
“操。”秦戒之一下子站起来,焦躁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发泄口来发泄满腔苦闷。在街边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半天,最后在经过一个小报亭时停下脚步。
老板从报亭里探出半个身子,问他:“想买什么?”
秦戒之犹豫半晌,没回答他。
老板还挺有耐心的,看他是个学生模样,就又问他:“买报纸,还是买杂志?我这还有漫画书,你要不要买几本看看?”
秦戒之咬了一下嘴唇,虽然犹豫,但还是鼓起勇气说:“我买包烟。”报亭除了卖报纸,还卖香烟。
老板还挺意外,把他的模样打量了一遍,怀疑道:“你成年了吗?”
今天刚成年的秦戒之点点头,朝报亭里一指,说:“就给我拿它。”
他指的是一包登喜路,老板转身把烟拿给他,接着揣度着问他要不要再买个打火机?他一看这个少年就像是第一次尝试抽烟的样子。
秦戒之刚要说好,边上就来了个人,朝报亭里说:“老板,买瓶矿泉水。”
这声音在耳边再熟悉不过了,秦戒之在画室里听了两个月,怎么会听不出这是陈彦徽的声音呢?他转头看人,而陈彦徽也转头看见了他,两人四目相对,都有些意外。
陈彦徽扶着一架公路自行车,穿一身黑色的骑行服,头上戴着个深蓝色的头盔。微雨的天气,他的骑行眼镜上沾满了细密的水珠,这会儿被他用手一抹,就全掉了下来。“好巧啊。”他说。
“巧吗?”秦戒之一看到这个人就来气,加上这会儿本来就心烦,于是对陈彦徽没什么好脸色,说话也很阴阳怪气。
陈彦徽骑了好几公里的车,情绪比较高涨,所以尽管和秦戒之经历了上次的不愉快,但这会儿仍然愿意笑着和他说话:“我可没跟踪你,别把我当变态啊。”
秦戒之知道他喜欢骑行,所以刚才意外碰到他的那点怀疑已经消散了,这会儿也觉得挺巧的。但是上回他们发生了那么不愉快的事情,几乎等同于撕破脸了,这回再碰见,秦戒之难免觉得尴尬。
陈彦徽见秦戒之半晌没说话,就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然后主动挑起个话头,说:“来买烟?”他早就看见秦戒之手里拿着一盒香烟。
秦戒之吝啬地“嗯”了一声,别的一个字也不稀罕和这个人说。
陈彦徽被他这爱恨分明的态度给弄得没办法,只好继续演独角戏般地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啊?抽的还是登喜路,这烟可不怎么常见。”
“我没抽过烟,今天想试试而已。”秦戒之淡淡道,倒是没有显得很不耐烦。至于为什么买登喜路,是因为他以前总是看见贺慎安抽这牌子的烟,所以就想要买来试试是什么滋味。这个原因挺私密的,他就没有告诉陈彦徽,也不想告诉他。
陈彦徽点点头,问:“你看起来有烦心事?”
“……”秦戒之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人看穿了,焦虑地叹了口气,然而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简单和脆弱,就色厉内荏地说:“最烦的就是看见你。”
“嘁。”陈彦徽嗤笑一声,说:“我是一时冲动干了混账事,可你也差点把我揍成猪头啊,你那一脚踹的,还有那一桶水扣在我头上,唉……我们扯平了吧。”
秦戒之掂量了一会儿,觉得这话也没说错,“算是扯平了吧。”稍微偏头看见陈彦徽的耳朵,就顺口问道:“耳洞怎么没了?”
陈彦徽仰头喝了半瓶水,然后捏了一下耳垂,说:“我骑行经常出汗,留着耳洞容易发炎,就让它长闭上算了。”
秦戒之点点头,陈彦徽看了一眼他的耳朵,说:“你戴银色的耳钉好看。”
“怎么,你又……”秦戒之想说你这个人还敢来调戏我是吧?没想到陈彦徽立刻嘿嘿一笑,插科打诨地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扶着自行车转了个方向,“我要走了,还有十公里呢。”
秦戒之向前方望了望这雾蒙蒙的微雨天,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因为有点难为情而闭口不言,和陈彦徽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可走了没几步,就听到陈彦徽在背后叫他,他就转过身来,看见陈彦徽一身黑,站在朦胧的雨里。
“生日快乐啊,秦戒之!”陈彦徽喊了一声,少年清亮的声音穿透潮湿的雨水,像一颗石子一样飞过来。
秦戒之被这小石子砸得一愣,有些意外陈彦徽居然记得自己的生日。
“可不可以别记恨我了啊?以后还是朋友成不成?”陈彦徽扔过来一个东西,秦戒之接住它,张开手一看,原来是个打火机。
陈彦徽说:“就当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别嫌寒碜就行,实在不行的话我下次再补给你啊!”
秦戒之心中一开一合,竟然真的不那么生气了,反而觉得释然。
陈彦徽对他做过混账的事,他把陈彦徽骂了一顿打了一顿,少年人的冲动和鲁莽让他们都变得面目可憎,而现在事情全都过去了,当初两人在画室里并肩集训建立起来的友谊就像是被浪潮冲回岸上的贝壳,只待秦戒之来重新将它拾起。
“还是朋友吗?”陈彦徽又问了一次。
秦戒之抛了一下打火机,对陈彦徽招了招手,说出了刚才想说又没好意思说的话:“雨天骑行注意安全!”
陈彦徽下巴挂着雨珠,似乎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开心地笑了笑,然后骑上车,犹如一头小黑豹,冲进了远方氤氲漫漶的雨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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