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黛随着周淮澈在马车里不知颠簸了多久,奔波的疲累加上哭干的眼泪,精疲力竭的她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唤醒她的是一阵飘忽的幽香,耳边隐约能听到潺潺的水声。
随即,山黛感到自己随着大氅一道被丢在了一旁,衣襟散开,她看到了正背对着她宽衣解带的周淮澈。
水雾缭绕,山黛隐约可以看见他的上半身。腰身劲窄,薄肌的线条覆盖着四肢,不似常年干活的人那般粗壮有力,却与他那副病弱的样子不甚匹配。一道自肩膀延申至后背的疤痕狰狞,大臂之上更有许多断续的细小伤痕。
许是浴室的温度还不够高,一下染了寒,他以一块浴巾掩口,弯下身剧烈地咳起来。
“咳……咳咳……”
他似乎极力控制着咳嗽的幅度,脊背都在剧烈地颤抖,直到踏入浴池,被热水环绕才减轻几分。喘息声似乎牵扯着肺在颤动,像一根快要崩断的弦。
“殿下,您没事吧?”门外传来侍卫的呼喊声。
“咳……无妨。你们先退下休息吧。“
周淮澈漫不经心地将浴巾扔到一旁,山黛却骇然看见上面点点猩红的血迹。
他命不久矣了吗?
不过这种人,让他多活一天都是罪过。
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山黛意识到,机会来了。
她掐了个诀化形,拔下头上银簪捏在袖中,朝着背对着她,靠在池边闭目养神的周淮澈冲去。
袖中的簪尖停在男人动脉前一寸,却不得前进分毫。早有预料似的,男人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青筋暴起,与他那依旧垂眸淡然的神色大相径庭。
山黛咬牙挣了几下,却依旧纹丝不动。按理讲她虽是女子,但在田间地头也磨练多时,力量自然能抵过一个文弱男子。
眼见挣脱无方,她迅速用左手接过发簪,将全身重心压在他身上,眼见簪尖又要扎向他脖颈,那人却一闪身。山黛失去平衡,落入了浴池中。
眼耳口鼻全被池水覆盖,山黛被按在池底不得动弹,呛进好几口热水,又被提着领子拎了出来。
她还想再做些垂死挣扎,恍惚间却看见那明晃晃的银簪已经到了男人手上。
“说吧,谁派你来的。”
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周淮澈提着山黛站起身来,池水堪堪覆盖他下半身,簪尖已对准了山黛咽喉,而她扯着领子扭动着,几乎喘不上气来。
情急之下,她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我……我倾慕大人许久……”
“哦?”
周淮澈扑哧一笑。拙劣的理由。
她刺杀的手法实在幼稚,是要把行刺当成杀鸡吗?
话虽如此,她刚刚的动作的确像投怀送抱。他倒要看看,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查看过她周身再无利器,他将她放在池沿,抱臂而观。
“说说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皇子府虽称不上滴水不漏,但侍卫众多,不是她这种水平的刺客能进来的。
“大人可曾听说过螺黛姑娘的传说?”情急之下,山黛开始信口胡诌。
“本王只听说过田螺姑娘。”
“……这是我远房表姑。”
“我叫山黛,是螺黛成精。从您拾起那枚螺黛起,我便有幸脱离了那穷苦血腥之地。大人有恩于我,我便要侍奉大人报恩。”
“方才我想为大人束发,不想时机不巧……”
“信口开河。来人……”周淮澈几乎要对这个疯言疯语的女人失去兴趣。
“且慢!”山黛急了,“大人您右掌心有一颗痣,是我在您手中看到的。另外,您大可以去看看那枚螺黛是否还在衣内。”
周淮澈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得罪。”他伸出手捂住山黛双眼,水池稀里哗啦一阵搅动,视线黑暗中,周淮澈已从池水中站起身,绕到山黛背后。
“不许回头。”
山黛恨得牙痒痒。搞得好像有人很想看这个畜生一样。
背后传来衣料不断的摩擦声,周淮澈将手探入大氅的内袋,其中果然空空如也。他换了块浴巾,简单擦干身体,将衣服穿戴整齐,勾唇一笑。
“可以回头了。”
山黛勉强摆出一副笑脸,将湿透的衣服整理整齐,一副乖巧任凭吩咐的样子。
周淮澈还是第一次正式端详起这个女子。皮肤还算白净,但逃不过平民百姓所遭风霜摧残所致的粗糙。眉眼倒是生得不错,弯弯细眉宛如云雾中的远山,一副桃花眼含情脉脉,算得上精致。
打扮很寻常,麻布衣衫的袖子被扎起方便干活,举手投足透露着一股子乡野土气,完全不似背后有势力指使。
周淮澈扫视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她的衣领上。一枚小小的牵牛花点缀在洗得泛白的粗布上,用粗陋的针角缝成盛开的模样。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沉吟片刻,他终于想起来了。在村落里那个小小女童的尸首上,他见过同样的纹样。
“本王见过人精,可第一次见妖精。”周淮澈扬起那张清俊瘦削的脸,抱臂俯视跪坐在地的山黛。动机已然明了,按理说此人可以除掉,但他决定充分利用这个难得一见的资源。
他曾听闻游医之言,山石草木成精化形后,其心头血可治百病,疗千伤,只要人一息尚存,便能起死回生。
而此刻,他最重要的,就是活着。
他迈步走向全身紧绷的山黛,伸出那只攥着银簪的手。山黛眼见锋利的尖端离自己越来越近,本能地闭上眼,却隐隐计划着。
他要她死,她便拼死一搏,就算换不了他一条命,也要抵死抠瞎他的一只眼睛。
许久过去,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山黛睁开眼,发觉周淮澈仅仅是张开了手掌。
“这是……”
“你不是说要侍奉我吗?本王向来心软,便遂了螺黛姑娘的愿。“周淮澈弯起了眼。
他长相本就温润雅致,此刻嘴角噙着的笑意更冲散了因虚弱带来的冷淡。只是他茂密的睫毛下眼底深不可测,让人觉察不到他此刻的真实情绪。
山黛犹豫了片刻,还是抓住了他的手。她心下明白,苟活一时,不代表她有命长留,只不过多活几日罢了,何时死去,全看眼前人的心情。但,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山黛披着周淮澈丢给她的大氅,跟在人身后,低头迈出浴室。
侍卫见周淮澈孤身一人进门,却带着一个不明女子走了出来,惊得瞪大了眼睛。
“少问。”周淮澈轻飘飘撂下一句话,便将山黛推向了他。
“给她一套侍女服饰,叫兰夕给她梳洗干净,今晚睡在侧房。”
“另外,她身上不准有任何锐器,侧房的门要从外面上锁。”
“是。”
山黛被硬推着坐在了铜镜前,身后名叫兰兮的姑姑正仔细地为她打理着发丝。她浑身不自在,紧紧捏着绸缎面料的衣角。
姑姑约莫五旬的年纪,蚕丝的上衣垂坠,却被她打理得板正,一丝不苟。衣着虽正式,笑意却亲和,看起来更像邻家的大婶。
山黛又想起了沈姨,只得沉默着不让自己进一步联想。
原本乱糟糟的鬓发被仔细收进耳后,桂花油抚过发丝,低低地梳成一个柔顺的发髻,盘在脑后。额发被服帖地分成两束,掩过前额,显得她更加灵动温柔。
“要是殿下准你用步摇,会更好看。”
姑姑笑呵呵地在她的发髻上比划两下,最终依依不舍地用简单的发带将她的发丝拢起。
“我们家殿下什么都好,就是身子骨弱了些,你若跟了他,真是半辈子的福气。”
“……好?”山黛的恨意几乎要溢出眼睛。这样的魔鬼,如何堪称好?
“殿下心善,从不责打下人,犯错时也对我们尽可能的宽容。他是我从小看大的,全天下真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
为何要和她说这些?正在山黛疑惑之际,兰兮姑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傻姑娘,你没看出来么?我们殿下看上你了。”
山黛一怔。
“住侧房的丫头,都是殿下的贴身侍女。从前我也曾住过,不过是以乳娘的身份。自殿下长大后,侧房便一直空置了。你年轻貌美,如今被安排住到这里……”
“真真是有福了。”姑姑看着梳洗完毕的山黛,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简约却雅致的宽袍大袖抹去了山黛身上的乡土气息,温柔且并不锐利的五官使她具有一种传统美人的温顺气质,掩盖住她眼底复仇的气焰。
“时候不早了,姑娘先歇着吧。”兰兮姑姑点上一盏蜡烛,将山黛推进了侧房。
昏暗的灯光下,实木的床具没有复杂的雕饰,床上放了一床朴素的棉被,空气中还有点淡淡的陈腐味道。并不如姑姑所言的那般特别,山黛将自己扔在了床上,闭上双眼。
许是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困意再次席卷而来,山黛裹着被子沉沉睡去。
恍惚间,她回到了最美好的时候,明月撒着娇要姐姐抱,沈姨站在门口挥着锅铲,嗔怒地让她们别玩了,快回来吃饭。
张叔推着小车走过,刚压好的豆腐散发着淡淡豆香,和着远处的鸭叫一起飘到天上去了。
张叔摸摸明月的脑袋,在她手里放上一小块老豆腐,让她今晚加个餐,好长身体。
而山黛盈盈笑着看着这一切,仿佛这样的幸福会是永远。
她有些累了,伸手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再睁眼的瞬间,让她惊骇在了原地。
天空又变成那样的血红色,地面变成了尸山血海,时不时咕嘟嘟地涌动,她能在沉浮的海中看到无数她认识的人。
她捂住嘴巴,几欲干呕,迈开步子想跑,每一步却都踏在头颅之上。
“不要……不要……”
枕头被眼泪打得湿透,山黛早已哭得喘不过气来,却还是没能从梦魇中醒来。
“醒醒。”
周淮澈扶额。他天生眠浅,先前带兵的劳碌几乎要了他半条命,如今好不容易回京睡个安稳觉,却又被这个姑奶奶的哭声硬生生打断。
他头疼欲裂,加大了摇晃山黛的力度。
山黛倏地从噩梦中惊起,睁开眼的瞬间看到的却是她恨之入骨的那张脸。
她神志尚且朦胧,本能地一拳冲着他面门打去,周淮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侧身闪避,却又被一巴掌结结实实甩在了胸口。
周淮澈从药壶里倒出一颗小小的丸药,掰开山黛的嘴就要往里放。她的牙关却死咬,不肯松动半分。
“这是安神药,吃了不会被梦魇。”
半梦半醒间,山黛竟选择了相信眼前的这个人。
一夜好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