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黛是被一阵拍门声惊醒的。迷迷糊糊坐起身,窗外天已泛起鱼肚白,若是在村里,鸡该开始叫了。
还没等她穿上外衣,一个眉眼上挑,肌肤微丰,脸上施着一层厚厚粉黛的泼辣女孩儿便闯了进来。
“殿下已经醒了,等你服侍着洗漱穿衣呢。”女孩没好气地掐着腰,看向山黛的眼神里带了一丝鄙夷。
她将一件攒金丝的外袍粗暴地甩在山黛身上,双面绣的蟒纹随着动作被团成一团,山黛心疼地叹了一声。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也不怕弄坏。
昨日兰兮姑姑介绍过,这是原来侍奉周怀澈更衣的丫头芷也。芷也脾气爆,刁蛮任性,本性却不坏。
山黛不紧不慢地披上外衣,起身下床,将袍子整理齐整,挂在手臂上,站定在芷也面前。她较平常女性要高一些,在这个娇小的女孩面前更显高大。
芷也一惊,不由得敛了几分气焰,却仍色厉内荏地死盯着山黛,一笔浓重的怒气要经由眼睛冒出来似的。
山黛却只淡淡然道:“抱歉。”
芷也似乎是将这句话当作了不以为意的敷衍,怒火蹭的一下冒起,嘴上不饶人:
“不知从哪个山沟里来的土包子,仗着几分优待,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山黛低头看了她一眼,依旧面无表情。
“你见过死人吗?”
“什……什么?”芷也后退一步,脸色青白交加。不知这个女人在疯言疯语什么,她竟也真的怵了几分。
“我觉得你挺幸运的。”山黛的目光意味深长,随后迈开步子,走出房门,只留芷也忿忿地留在原地。
房外早有侍女小厮左右出入,步子小而轻,半低着头,形色匆忙。山黛却不知这些讲究,迈步的气势像是要去河边挑水,足底踩在平滑的木地板上,没有泥地的坑洼,还真有些不习惯。
主房就在前方,门虚掩着,像是专门为她留了一条缝。侍女的行走都专门避开了这一块区域,似乎是房间的主人特别需要安静。
山黛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淡雅的香气随着推门的动作溢出,山黛见识短浅,不知是什么香,只知闻到这气味,心中莫名地安心。
“昨晚睡得还好吗?”周淮澈似乎是不愿为难她,已自行换好了里衣,背手站在了书柜前。
山黛不熟练地跪下行礼,喉头滚动一下,压抑住翻涌的恨意。
“劳殿下挂心,还好。”
昨晚的事她朦朦胧胧地记不太清,只知前半夜惊醒了一次,后半夜倒是一直熟睡着。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山黛竟觉得周怀澈反倒神色疲倦,眼下一圈淡淡乌青。
“那就好。以后你要常住此地,本王还担心你不适应。”周怀澈轻咳两声,笑容无奈,转身落座桌前一把红木太师椅,“愣着干什么,来替本王梳洗。”
桌上的铜盆盛着热水,里面起伏飘着几枚花瓣,帕子搭在盆沿,已经为她准备好了。
山黛伺候过人,不过仅限小孩儿。沈姨的丈夫在明月出生前就走了,她没出月子就得下地干活,带孩子的任务便时常交给山黛。
她将帕子浸在水中润湿,挤干多余的水分,轻轻擦拭起周怀澈的脸。
眼角发际都要带到,特别是耳朵要多擦几遍,小孩这里最爱出油。
食指不慎触碰到他额头,山黛猛地缩回手,心下一惊。他竟然在发烧。
“够了够了,穿衣吧。”周怀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起身制止了她的动作。
山黛应了一声,将那件重工袍子展开,踮起脚披在他的肩上。秀丽繁复的蟒纹自他的宽肩之上铺展开来,宝蓝底鸦青团纹点缀其间,他双臂展开,宽袍大袖霎时间倾泻,伴着一股幽然的药味。
左襟压上右襟,山黛替他细细束好腰带,再挂上玉佩与佩剑。剑鞘上一块鸟纹刺着她的眼睛,她不会忘。
“还算聪明。”周怀澈眼神一寸寸扫视过拘谨的山黛,后者悄悄后退两步,想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人。
可偏偏周怀澈不想给她这个机会:“让你走了吗?跟我来。”
说是书房,此处更像是一处迎客室。香炉摆在大厅正中央,青烟幽渺,炭笼将室内烘得融暖,书架摆在桌后,架上书册满满当当,不像经常翻动的模样,更像是一个摆设。
房内安静得骇人,只偶有落子的啪嗒声,场面不像兄弟小聚,更像是剑拔弩张前的蓄力。
窗台下,周怀澈与来人坐在几前,窗外的阳光经过明纸的过滤,柔和地洒在玉质的棋盘上。
来人眉目间与周怀澈几分相似,却生得更飞扬张狂,神色行为间一股轻浮模样。他啪地落下一子,抚掌轻笑,如一枚投水的石子打破了沉默。
“皇弟,你的棋技还是不如我。”
周怀澈投子认输。他昨日不慎染了风寒,头脑昏沉,如今连着坐了几个时辰陪他下棋,真有些支持不住。
“怀安兄,你知道我一直没什么谋略。”
“此言差矣。”周怀安主动收了棋盘,嘴角含笑,斜倚窗台之上,眼神勾回,却冷得吓人。“我听闻你首次带兵便大退番邦,父王已决定今年让你主持祭祖,真是恭喜呀。”
茶盏幽幽地冒着热气,却无一人有闲心品茶。周怀澈的声音依旧沉稳,带着些不以为意:“谬赞。都是赵将军的功劳。我这身子去往边关两年,只知塞外寒凉。”
“皇弟大捷归来,不考虑成家立业吗?”
窗外一阵穿堂风吹过,挤过一丝窗缝溢进室内,勾起了周怀澈肺中隐疾。
“咳咳……”
他以袖掩唇,剧烈咳嗽起来,他不受控制地弯下身去缩起身体,呼吸间带了喘音。眼前天旋地转,他一手死死撑住桌台,才未一头栽倒在地。周怀安忙关切地起身抚着他脊背,替他顺气,内心却不由更欣喜几分。
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喉头又漫过一丝腥甜,周怀澈强行将血咽下,血腥味几乎让他反胃。他匆忙抓起茶盏猛灌一口,这才勉强压下不适,气息渐渐回稳。
“恕不从命。我恐怕耽误了林小姐。”语气不重,拒绝的意味却坚定。
林家是尚书一氏,早就依附太子一派。若真迎娶林琅,恐怕自身的势力要被渗透架空。
“林家嫡小姐知书达理,温柔可人,皇弟文质彬彬,温润如玉,我看是佳偶良配。我昨日已向父皇拟了折子,他对这桩婚事很满意,估计会为你们赐婚。到时风风光光,多有排场。”
周怀澈面上波澜不惊,暗地里却咬紧了牙关。周怀安这是要与他打明牌。无论是强硬拒绝,还是奉旨成婚,他都要被脱下一层皮。
体温越来越高,周怀澈又饮一口茶水,欲将温度压下,只是头脑依旧昏沉,无济于事。
“对了,还有一事要奉劝皇弟。”见占了上风,周怀安心情舒畅,举盏饮了一口新茶,有些飘飘然。“大败外敌自然可喜,可你切不可得意忘形啊。”
“西山的惨案,你是否做得太残暴了些?”
周怀澈重重放下杯盏,漾出几滴碧绿的茶水。“皇兄自己心里清楚。”
“只是我也有一事要提醒皇兄,父皇要清点国库,您最好想想该怎么补上亏空。”
周怀安额上青筋暴起。这档子丑事他从未向外人透露,他如何知晓?
周怀澈却只淡淡一笑,叫他自乱了阵脚。
饶是山黛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了这二人势同水火。皇帝年事已高,慢病缠身,身子一天比一天弱。太子一派,与二皇子一派,自然剑拔弩张。
太子……如果能引起他的注意,他便能帮她除掉周怀澈,为家人报仇雪恨。
见周怀安的杯盏渐空,她忽生一计。此招虽险,但只要太子能记住她,便有一丝机会。
她捧着茶盏上前,脚下故意一空,扑倒在地,滚热的茶水泼了周怀安一腿。
周怀安立刻惊声大叫,起身一脚踹开了山黛。好在紫砂壶容量不大,初春还未减衣,开水只渗进一丝,并未烫伤。
这一脚却狠狠踹上了山黛的心窝,她低低痛呼一声,跪伏在地上不能起身。
“好一个蠢钝如猪的狗奴才,这就是你府上的人?”周怀安怒视山黛一眼,定了定神,随即嗤笑一声。
“不愧是庶子,连侍女都是这种三流货色。”
周怀澈终于微微蹙起了眉,他撑着桌台同样站起身,目光没有让步。
“山黛,给太子殿下赔罪。”
山黛终于缓过气来,一手捂着钝痛的胸口,深吸一口气,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周怀安。
“奴婢知罪,奴婢不是故意的,求太子殿下饶奴婢一命!”
山黛磕头如捣蒜,那只手却仍攥着太子,死死不放。
太子嫌恶地扬起右手,一巴掌冲着山黛的面颊就要扇下。
太子是习武之人,全然没有收力,若是结结实实挨在脸上,怕是牙都要打掉两颗。
山黛下意识地格挡,闭上了眼睛。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太子的手腕,任凭他如何发力挣扎都没有放松。
“你……”周怀安惊异地看着周怀澈青筋暴起的手臂。
周怀澈凝神,深吸一口气。“山黛,叫夫兄。”
他伸手搀起地上的山黛,她能感觉到宽袍下他的手在脱力地微微颤动。
“我一直没有说过,不娶林小姐是因为我有了心上人。”
“我与她在塞外结识,她不懂中原规矩,让皇兄见笑。还请皇兄多多包涵。”
周怀安干笑两声。
“实在对不住啊弟妹,是我无礼了。我这就向父皇说明,请旨为你们赐婚。“
周怀安上下扫视山黛两眼,长相虽还可人,但双手粗糙,举止俗气,不像能演出来的。周怀澈若娶一平民女子也是好事,他自降身价,自己便有更多的机会。
左手手心中有一硬物,周怀安一怔,借着整理衣物用余光一瞥,竟是一颗成色极佳的螺黛石。他心下了然,是这个粗鄙丫头乘乱塞进他手中的。
“此行实在抱歉,我就先回程了。”周怀安握了握手中莹润石块,微微一笑。
周怀澈的爱妻临阵倒戈,真是有意思。
大门合上,周怀澈几乎要站不住。
山黛忙伸手去扶,却被周怀澈一手甩开。
他目光冷硬似铁,寒光扫过山黛的脸,隐隐似有杀意。
“跪下。”
“在我面前,也敢做吃里爬外的事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